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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套车]北平塬的风声
作者:陈 亮

《散文诗》 2004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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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平塬·落日
       落日是一个患上了心脏病的老人,正小心翼翼地往坡下走。北面的槐树林被什么烧红半截,麻雀投下去像炸开了锅。被一嗓嗓歌声捆绑的汉子,开始分辨不清庄稼和野草了。茧手擦着锄,心却在四下里张望。一阵风袭来,蝉把暑热转移到远处的树上。爱情有红的黄的白的还有紫的,它们不择地势的开在沟边岭畔,随便采摘哪一朵,也会使她从脸红到脚后跟了。天黑以前,俩人儿不约走到同一条小路上,即使不说一句紧要话儿,彼此也猜透对方的真心。
       桃花
       经不住风的千遍万遍撩拨,自杈丫间自枝腋处嘿嘿笑出声儿来,笑声比单相思还红。被万亩笑声围住的一个村子,连睡梦里也要鲤鱼打挺哩!那八字儿尚未被写上一撇的后生,心里能盛下多少事儿呢!冒冒失失的撞在那棵树身上,引发出一阵更高的笑声。低头做贼样四下里望望:前面一个她,后面一个她,左面一个她,右面一个她,自眉毛自眼角自嘴边上开出了红朵。桃花——他忍不住大喊,若一只喜鹊从嘴里窜了出来,旋即又被无涯的笑声所淹没。
       无人的村庄
       乡亲们都到哪里去了?苍风的茧手逐家去敲那扇扇昏哑的柴门。那狗那鸡那牛那羊群都到哪里去了?娘,到哪里去了?所幸那盘碾碎过汗珠血珠碾碎过骨骼的石碾老者尚在,却让借问碰壁而返。一棵棵树长着长着怎么就老了就枯了,一个个人在山路上在黄泥的日子里,怎么走着走着就迷路就走失了呢?一个村落怎么盖着盖着就荒废了呢?草没人去理,越发越发野了,寂寞时斗胆爬上屋顶,想站得更高一些,想望见些什么呢?也老了。谁家的宅子又轰然坍塌开来?娘——有人喊。白发的河流急切逆流而来,又匆匆顺流而去……
       老人·笛声·羊和雪
       一只一只鸟儿自手指间孵化出来,变形放大,盘旋三匝复盘旋,遂隐向更高更远更寂的苍穹。这是个老人,依旧是抗美援朝时的袄裤,静静的,在一棵老槐树下,似已睡着,尚只余那几似乎咩咩吟唤了那么几声,竟使麦苗儿动了动,像长了几分。身边的河放慢速度,暗捏了把汗,检点着流经城市时沾上的污染。一瓣雪幽幽落下,两瓣三瓣……世界白了。心,也在变白,变白,变白。从未像今天这么好好自过啊!谁都逃不出这种——白。
       爱
       当伟大的秋日来临,谷穗深深鞠躬,当高粱畅饮无度涨红了脸,打出酒幌,当玉米揭开难得的襟怀,露出黄金结构。当这一切均收拾回家,当农具被擦拭干净,再把这些民间乐器编钟样悬挂在最朝阳的位置。当我把一些红薯煮熟切成片状,晒出了太阳味儿,封存在坛子里。当大圈里那头母猪一连产下十二只仔,当它们肉哄哄的滚到你跟前,来拱舔你的脚趾。滚到那几棵梨树和柿树跟前,去拱舔树们的脚趾,树们会禁不住痒痒抛落下一地果实,有些正敲在头上。亲爱的,我怀疑这一切均是你神秘的赐予。
       木柴
       好大好大的木头桩子,倾注了你全身心的力量,喀啦喀啦,迎刃敞开胸怀。氤氲出处女般醉人的气息,使你这个木疙瘩一愣,半天竟没有回过神来。板斧也直直悬在了半空,仿佛唤醒它一些什么记忆。什么记忆呢?看这铁疙瘩脑袋,光朝着月亮憨憨的笑去了,连邻居小雪过来借木柴都不知道。她刚要拿起,就唉哟一声,扑棱棱全掼在了地上,脸红红,拿小嘴向手上吹气。噢!原来是不注意扎了根爱情的刺儿。那一年,她,多少岁?
       春风吹开幸福的院门
       头顶火苗的芦花鸡们突然咯咯叫了起来,仿佛愣丁儿闯进来个乡村的神。那棵心和云彩一般高的白杨树,擎着窝光会笑不会说话的鸟儿,捂得再严的心事也会让它们闻出味来。这不,那顺风来的媒人还在路上,就已被它们抢先认下这门亲。春风,哎呀呀吹开幸福的院门,昨夜还直喊腿痛的母亲像换了个人,轻飘飘下地迎出了大门,还未听到那个喜讯,鲜红的春联就已被贴上了发胖的脸颊。她心中的那个急呀!恨不得那锅馒头不用蒸就已经熟了,那红壳鸡蛋刚被下落在草窝上,就已经可以剥开皮儿,吃啦!
       风,吹我吧
       风,吹我吧!像吹一片沙漠那样吹我;像吹一座废弃的土堡一棵衰草那样吹我;像吹一大滴泪水那样吹我。风,吹我吧!像吹垃圾样吹走名牌的衣衫;像吹负担样吹走虚长的骨肉;像吹忏悔样吹走灵魂的弯曲;像吹落叶样吹走错乱的脚步。风,吹我吧!像吹清贫那样吹我;像吹失败那样吹我;像吹一场大病那样吹我。风,吹我吧!像吹一些往事的秋云那样吹我,眼睛望着:似曾相识,嘴巴却说:已经忘记。
       北平塬·夜
       眼神儿飘忽,黑蝙蝠的夜——心上压着个人儿,时间一长,仿佛偷了人家什么东西样有些怕啦。今夜,手指终于开出大把野菊花,却让喘息也变得困难起来。哪怕是极短的一阵风,嘴巴也会忍不住前去问询。身边的马樱树试着安慰我,可马樱树自己倒先紧张起来,弄响了两只栖宿的乌鸦。此外,那耳朵怎么抻也不再吐一丝动静。静极的场园突然用脚步声告诉我:她来啦!她来啦!来啦!那扎根儿的腿脚尚未行动,双臂早已飞了过去。胆大得怎么竟像一个剪径的强盗?
       北平塬·晌午
       亿万只隐形的虫子,在黑铁锅的北平塬发疯地叫着。想要把炭火的日头撵到西山以西。醉酒的风跌撞着钻进玉米地,出来后摇身染变成绿色的了。它吹着,吹着……运来绵绵无穷的睡意。墨水河在北平塬上狮子老虎般喧哗着,靠近村子时仿佛想起了什么,忽然止住了大笑声,乖如一头吃奶的羔羊。歇晌的庄稼人在梦里走出老远,那魂儿定是被蝴蝶牵引着,在花草间醉了,忘记了怎么回来,假如被谁搬走肉身恐怕也不会知觉。——村庄像个巨大的空巢那样静得有些吓人,但似乎在那睡梦里才下了一个雨点,就已使汉子们闪电般抓起农具。却仿佛没长头脑似的,在小院里乱转了三圈后,才找到出去的门口。
       河西
       我想有一天定能租到一辆马车回到河西。在梦境里面,河西一直是和倾听有关,和身世有关,和无数种干净温驯的动物,以及无数散发着香气的植物有关,和健康的太阳月亮星星有关,和最原始的谣曲有关,和闪闪发光的善良美丽有关。和老人有关,和灵魂有关,和睡眠,和佛,也和你有关,在那里我将得到真正意义的安歇。尽管河西距这里还相当遥远,遥远得穷其一生也只能走在去它的路上。但我一定能够到达河西,并向那旋成人形的风跪下,说出迷途中所发生的一切。
       老屋
       那是二十五年后的一天你终于回到老屋,前院三根桐木已经参天,张罗着鸟鸣。除了家神,又会有谁走动过?你想。堂屋门环已锈,槐木门板裂大了嘴巴。走进去,一股狰狞腐败的气息喊杀而来,使你惶然想逃离又怔怔站定了,像是存面对一个形貌肮脏的老人,毕竟尚和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血缘呵!他用昏黄的眼神猜度着罩住了你。呀!童年的故事转过身剪辑样纷至沓来。你感到惊奇的叫了一声,使螺旋蛛网空前波荡,像一个刹那恢复记忆的人。你记起屋后院了里有个扣鸟用的大筛子,当年撒下的秕谷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在诱捕谁?箭一样簇拥进眼帘。还在,都还在!你兴奋不已,完全不像一个在股市输尽大半个家产的人啊!而当你的手指真实地碰触到这竹制器具,它却訇然扑倒幻作烟尘弥漫小院,使你感到迷惘又感到空前清醒。
       泥哨
       哨音柔柔地滑翔过天空和黑色的村庄。雪白的羊群抬起头,和风,说了些什么。俊妞妞被谁引出来?手持燕子,头插朱柳,腰脊闪晃,左右逢源。笑声让耳朵们感到那么突然。草籽儿开始呵破地皮,犁铧睁开锈迹的眼睛,父亲的身骨嘎嘎作响,被传送出老远老远。啥心事?竟让一个母亲咬断针线迈出大门二门,花眼那么一亮,咦!树杈上吹哨的娃是谁?
       一百棵大杨树
       是穹顶的幕布破碎的孔洞漏射下一百根光柱,是一百个裸裎的彪形巨汉,让黑狮子黑豹子的夜近不了身。是一百种被遗忘的记忆,让我也近不了身。一百棵大杨树大杨树,那么高那么高……诧异于喜鹊窝,一个草编建筑,那么高!把旺须之脸燃烧成一片赭红火色。那么高!试想攀援,肉体不能。梦,能不能?一百棵大树一百棵!今夜,在北平塬以北仍旧接受着那风。它们的努力让脚底的土地有些痛了,动了起来,让灵魂有些痛了。今夜,在偏安的北平塬,一百棵大杨树,在宿野人的梦土里悄然驻扎,复杂的痛苦着简单的快乐着发出炽白之光,人去也,他们共同为之欢呼。
       鸟啊,鸟
       鸟飞翔的剪影绣着日出的红纱巾。绣着日落。第一扇窗子是在鸟鸣里打开的,每一片叶子有了玉的声音。梦是干净的,嘴角开着花,喷香的一个村子。那缕青色的发丝也是鸟衔过去的。孩子们在场园雀跃(其状如鸟),扑跌着喊:谁也不要害我们的鸟!……枪声,枪声是从什么时候响的?无数条站桩的腿,软软的。孩子们也来了,还没有哭,鸟瞳大大,没映来什么。粘粘的,手心的奶糖化了,多么希望是一粒子弹啊!鸟飞翔……在人的世界。
       蛐蛐
       一声一声。发自丹田,中气十足,仿佛要摸着月亮的丝脉延伸到月亮上去,仿佛要摸着时光的丝脉延伸到记忆深处,梦的深处。响!响!在月亮,在记忆,在梦土,月光小径被风扫得愈发明晰。身子颤了颤,梧桐树咯吱扔下最后一片叶子。秋,到了高处。仿佛要摸着人的丝脉延伸到心田。用心响着,金质的哨子。两鬓的银针铿然坠落在地上。岁月深了。深深的岁月里坐着谁?响着,仿佛一根三千长的弦,从一棵心生生拉磨到另一颗心上。夜的老眼昏花且朦胧:响!响!好大好大一只蛐蛐!
       一条大河
       大河流经祖传的卦象田亩,棋盘的乡村。白色大鸟鼓翼,如巨大的门扇,把天空打开关上又打开,多少年,眼睛也看不出什么来。面河而居,面河垒坟,焚香拜祭,有着风水的经验,焦炭的人群呀!且耕且从伤口吐出火苗的歌。庄稼,是他们梦里也按不住的心思。浓绿着,让风情不自禁的吹。河中有什么?太阳和月亮,还有被日被月怀孕出的神秘的红鲤鱼,泼剌出桃花鳞甲,折射出神话。草木青了枯了青了青了枯了又青了又枯了。多像被大河带走复又带来放在岸边上一代又一代的我们。大河流淌,没日没夜,静静的……
       创作手记
       在古老的金胶州北部,有一大片可肆意跑马的平塬地带,是我肉身成形壮大的地方,在精神上我把它唤作:北平塬。我的先辈们在这里拨弄土块儿,侍候庄稼。中学辍学后。我也曾在这里拨弄过土块儿,侍候过庄稼。我是从心眼里亲着这片土地呀!包括那里的一草一木一鸟一兽,我都深怀着崇拜的感情。那时正是爱做梦的年纪,梦想着自己就那样放着羊群,听着风声,护守着北平塬,就该是多么了不起多么惬意的一辈子。但后来还是被迫痛苦着割掉这种绿色的生活。来到了被我称作“沙漠”的城市。在大口品尝着生存的酸甜苦辣成的同时.我老觉得自己始终没有真正离开过北平塬。于是。在北平塬的沟坎里和城市的地下室里便产生了这些喜忧参半的“风声”。也正是这些“风声”,才使我今天有资格站在更多的朋友们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