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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与倾诉]站在村庄的额头
作者:高 勇

《散文诗》 2004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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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深秋,一个天清气爽的早晨。在村庄,因为过分的宁静,因为几声秋虫的鸣叫和早起人脆响的脚步,平日里渴望的睡意反而远遁。于是披衣起床,开步攀爬窑洞后面的高山,初衷是希望登顶俯视暮霭来消静卧群山襁褓中的村庄。
       脚不小心碰到泛黄的草叶,摇落的露珠跌入潮湿的泥土,感觉一种久久没有闻到的气味扑入我早已张开的鼻孔,并顺着身体内的通道进入脑门。幽闭的七窍重新开启,体验到肉体只能放在出生地,才能复原为能有所感应的身体。
       因为臃肿,不免有虚汗渗出。但轻微流动的凉爽空气却让我放弃喘息。
       十多年前的路还是如此熟悉,尝试着闭住双眼,竟然能知道该左拐还是右弯,并且能绕过那块记录了我的幼年的石头。
       二 村庄,眼底的村庄如临醒前开始蠕动身子的婴儿。越来越多的声音是它变粗的鼻息,越来越多的村里人的行动是它侧转或者拱背,在健康的睡眠之后,在不欲摆脱的梦香之后,村庄要醒来了。它要周而复始地去迎接那种耀眼的红,那种来自天穹的光亮。于无休止的岁月,它永远都是一具婴儿的身体,尽管它的身上总是刻着老人才有的沧桑。此刻,它已经攒足了气力,连眼睛都不需抚揉,它要不带一丝熟睡过的痕迹醒来。而当我发现,我所面对的村庄并不是自己想象中老态的村庄时,眼里也滚涌出了一股流体,那是一份面对渺小的事物升腾起的近似伟大的热流,是一种不能抑制住的从身子到心灵的颤动。
       一口长气畅快地抒出,心有如巨石安稳地放在高原的厚土之上……
       三 左侧的黎明的雾霭还悠浮在出头上,一个早起的荷锄农人在我环视的时候进入我的视野。其实,如果不是他黑色的身体上披着一身初阳将现前的柔光,我并不会如此轻而易举地发现他。他不会比一棵树更加醒目,他是茫茫青灰中的一点黑,并与青灰水乳交融。
       因此,我和他的相遇是一种不期而遇,甚至是某种神授。我并没有看见他的更多的东西,包括他此时也许是正在喘气或者是正在抒情的嘴。但是他已经告诉了我他的一切;生活、苦乐、情感以及坚定的信仰。我点头默许了他的一切,因为这一切又与我是如此的相似。
       心怀感悟,一直目送他拐进另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山峁,并想象了一会儿他在劳作的情形,然后才收回驰目骋怀。
       平望隔着大河起伏的东山上空,已经是一个闪着火红霞光的世界。
       四 有谁会怀疑这正在噌噌出头的火红的球体,才是真正的太阳?只有它才和人们心灵中的太阳相吻合。
       那团引人注目让人凝神的红,每升腾一下,就会发出一声“咯噔”的脆响。它穿过云层的黄金般的光柱,如无数根巨型的鼓槌,在敲擂着高原这面更加巨大的鼓,让整个大地在一片宁静中发出震撼一切的响动。
       一片蠢蠢欲动的高原,以及无数个群山掩映下的村庄,还有其中的万物精灵,该是彻底醒来的时候了。注视着太阳感召万物的脸,让它的庄严的红激荡起流在我们体内的鲜血,让我们用雀跃的新生命造就一个红绸舞动的大地。
       让那些亮光覆盖整个大地。而大地将因为感恩而成全太阳的洗礼。
       五 那高高在上直射地面的光辉,彻底驱散了我心中的阴霾和迷障,让我神清气爽去思索自己久治不愈的忧郁。因为莫名的种种原因,我已经在自造的孤独、阴冷之室里度过好长的岁月;因为消沉,我能看见自己无神的目光和突起的颧骨。没有可怕的黑暗,我却把一顶铅灰的帽子整日戴在连头发都变得疲塌的头顶。
       也没有时间概念,整天拖着一副沉重的腿上演没有观众的所谓悲剧。
       六 显而易见,太阳的上升唤醒的还有居住在陡立石崖某处的苍鹰。此刻,它们从不同的角度同时翔向光彩照人的高空。在这块没有边界的无垠苍穹,它们是自由的勇士,每一次俯冲和上升都显示着上苍所赠的双翅的荣耀。而勇士们在沉默,它们以沉默显示着自己内在的意志,并与铁青色的高原相默契。一切够资格的勇士都是以此来成就自己,喧闹尤其是虚妄的喊叫,只能成全某种渺小。
       又一次盘旋之后迅速地冲天而去,仿佛战斗间隙稍事休息后重新杀入沙场的一个将士,而另外几只则在优雅地滑翔,好像这时的天地间飘浮的都是让它们迷恋的清晨的香。
       七 面对这连绵起伏挨天接地的高原,谁也不要狂妄地谈论永恒。现今的不自知的众生不能,那些威武一生如今只剩下一座墓冢的人不能,而那些连一堆黄土都没有留下的人更不能。只能一波接一波的悄无声息地行走在旷野之中,然后消失。
       一个卑微的时代,一个连此生都不愿意慎重对待的年代,谈论什么生命的价值追求以及由此获得的尊严。人仅仅是作为软弱的虚空的肉体而存在,灵魂躲藏在躯体内始终无法走远。
       但这片裸露的高原却在轻而易举地粉碎着一些乱舞的语言。我知道它的无与伦比的厚实和坚不可摧,我也知道它的生命之于一切渺小生命的意义。它的跨越时光的存在当是一种启示。而我们正需要这样的让我们镇静下来的、来自自然的告谕。
       八 ……在大峡谷中熨贴地铺展并闪烁血光的流体该是那条大河了吧。
       一条在初阳的照射下静穆着的大河,亦是一条坚硬得能磕断牙齿的河流。我能够回忆起不远的年代里那些裸身拉纤的男人,以及在河泥沉积的土地上弯腰扶犁的人们,因而宁愿相信亿万斯年一直流淌着的河,是一条父性的河。
       尽管平静,但充血的河流仍然如沉默的男人。假如一个人能进一步凝神屏息洗耳聆听,一定能够听见潜于底部的流水碰撞石质河床的沉闷响声。那是一个真男人的声音,那声音也许能把任何一种有形的物体扭曲,从而显示出它积藏在体内的力量。
       血涌神动。由此再想及稍后几日就要刮进河道的朔风,才是我的灵魂愿意撞见的风。它使河面呈现神奇的动感,它将吹起河床上的沙石,它必将削去岩石中相对松软的部分。总之,朔风将成为一切意志不坚定者的敌对物,并使它们最终也走向坚强。——一条真的河流,必然要找到与之相匹配的事物,而风就是其中之 。
       这时,几个在大河里挑水人的墨点进入我的视域。呼吸着沁入心脾的原风,猜想那些对一条大河无动于衷的人竟然是一群面目丑陋乃至狰狞的人。
       九 我惊讶于自己能幸运地听到从山坳里扬起的红铜的嗓音——几声久违的发自唢呐胸腔的声音告诉我音乐是高原神圣存在的外显之一。
       其实,那并不是一些天才的演奏大师们在清晨演习技艺,或许它们仅仅是来自几个性喜音乐的村童。但这已经足够了。如果正在遭受蒙蔽的圣洁的声音能复为几个村童拾起,其中的意义必超过我聆听并有所感悟的意义。
       音乐从金黄的铜质洞孔中响出,并披上璀璨的血光在高原的圆顶上萦绕。我不敢发出哪怕是最轻微的响动,是因为担心任何来自我的平庸的声音都会加入它的共振,从而玷污了天际问偶然的声音。
       ——假如内心已经沉默,那是我期待音乐把我唤醒;假如身体已经被污染,那么我期待音乐能让我洁净。跪倒在这片苍天厚土上,掬起音乐如同找到了拯救的金子。
       十 一道光柱必然要落在大河岸边一面陡立的坚岩。铁青色的岩体往往因为连体高峰的骤然断裂而呈巨大的“人”字形状。但不仅仅是形似,更重要的是精气的相似。
       奇光照耀在纹理清晰规则的巨型岩面,竖为剑削,横为斧斫,所有的经纬交织都显示出它的冷峻的沉思,以至于任何还没有彻底萎靡的心灵都能被它的阳刚之气所震颤。
       惊讶于自然威力的巧夺天工,更惊讶于造化的杰作与人的无声的对应。
       一只苍鹰的翅膀缓慢收拢,降临在岩体上某块粗糙的石头,接着,又是一只……思想中那天空中的精灵也是这坚硬岩体的活的灵魂,一只勇猛的大鸟,也有优雅而平静的姿容。
       十一 一个被命运之鞭无情地抽打着的、在另一片土地上蒙受羞辱的村庄后生,在浑身疲惫的日子里,选择回返以享受来自母土的抚慰,并在这爽朗的清晨登上村庄的额头,体验久违了的源于天籁的洗涤。
       内心于是充实,假如往怀里扔进一粒种子,想必也会因为温暖而发出让人心动的芽来。
       人——事实上和别的生物没有什么区别的软弱的人,在特定的关口,也是需要这样的与自然沟通的。尽管可怜的人在大多数情况下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他们绝对缺乏对自然的尊重和凝视。这或许就是人的悲剧之源。尤其是一些人甚至连一块母土也开始蔑视的时候。
       此刻,高原进入最为宁静的时刻。它在迎接一轮即将变得更为炽热的耀眼的日头升至高空。它亦想让我迷茫的双瞳能从这无比热烈的感召中,放出奇光异彩,从而最后实现我与土地的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