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小说]官司
作者:杨金远

《中外书摘》 2008年 第02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老谷是在傍晚前才接到任务的。团长让一连长老谷带领一连火速赶往阵地去完成一项阻击任务,以便让大部队安全转移。团长明确告诉老谷,整个转移工作最多在午夜前就可结束,那时,团长会让号手吹号,老谷只要听到号声,就可带领一连突围了。
       可是老谷和一连的士兵们始终没有听到团长让他们突围的号声。老谷和一连的战士们在生命的厮杀中苦苦等待,从傍晚等到午夜,又从午夜等到天亮,一整连的战士打退了几十倍于他们的敌人的一次又一次的进攻,全连战士从上百人牺牲到只剩下几十人、几个人到全部阵亡。
       事后不知有过多少次,老谷都会想着,要是那会儿跟一连的士兵们一块死了,也就一了百了,那该多好。偏偏老谷就是没有死掉。老谷是全连惟一的幸存者。
       要是午夜前听到团长的号声,一连就不会输得那样惨了。老谷在心里想着。老谷一直想要弄明白团长的号为什么始终没有响。
       离阵地不远的山脚下,有一个叫将军庙的村庄,村里住着上百户人家,大部队转移前就驻扎在这个村子里。老谷就是被村里一对中年农民夫妇救下山的。从中年农民夫妇那里,老谷知道,大部队在转移时确实没有听到号响,整个转移工作始终都是在悄悄冲进行的。
       老谷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老谷说,你们真的没听到号响?
       中年农民说,是呀,是没听到号响。
       有时老谷也会这样想着,会不会是团长光忙着指挥部队转移,把吹号的事给忘了呢?或是发生了其他什么事?但不管怎么说,总不至于连号都不吹了,要知道,吹没吹号关乎着一整连战士的生命呢!团长实在是太过分了。
       在接下去的日子里,老谷陷入了一种深深的痛苦之中。他一边养伤,一边在打听三团的去向,他想他无论如何是要赶上部队的。老谷觉得只要赶上部队了,他和团长才可有个说法,否则,他就太对不起已经壮烈牺牲的一连弟兄们了。老谷发誓一定要找到团长,哪怕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团长找到。
       老谷就这样踏上了寻找部队的漫漫旅程。
       他沿着山脉迈出第一步的时候,才知道要找到部队实在谈何容易。因为从他得到的所有消息看,部队的去向只有一个,那就是往南去了。也许去了安徽,也许已经过了长江。到底去了哪里,谁也说不清楚。老谷惟一的选择只能往南走。他几乎一天要走好几十里的路,只要听说哪里有部队,就往哪里跑。老谷不分白天黑夜地走。他走得天昏地暗,精疲力尽。
       老谷终于在长江边的一个小村子里,找到了部队。
       接待老谷的是部队的一名营长。尽管部队同属华野,却不是老谷要找的三团,连一个兵团的都不是,但对于已经长期离队的老谷来说,只要能找到自己的部队他就已经很满足了。那一刻他委屈得犹如失散多年的儿子回到了父母的身旁一样,竟当着部队营长的面“呜呜”哭了起来。
       老谷把一路上所经历的千辛万苦全部向面前的营长倾诉。老谷说他想不到这一找竟然找得这样苦,还差一点找不着了。老谷的所有倾诉在营长昕来就似在听一个非常稀奇离谱的传说。尽管营长也非常同情老谷的遭遇,但他确实没法把一身又破又脏,完全像个叫化子的老谷与部队的一个连长联系起来。战,当时两人分在同一纵队,老谷在三团,老乡在五团,自此后两人就再也没见过面。老乡告诉老谷说,三团在参加渡江作战后,才打到福州就又往北跑,参加东北剿匪去了。
       老谷激动得狠狠擂了老乡一拳。他当即跑去找营长,说什么也要让营长把他带到东北去。
       营长不以为然。营长说,不是我给你泼冷水,就算你去了东北,到时找不到团长你又该怎么办,已经找了大半个中国了,你都没有找到团长,你总不至于满中国去找吧。
       营长只让老谷在部队里当了一名马夫,所有的任务是一路上负责给马喂草。营长的决定让老谷感到相当委屈。但为了能够找到团长,不要说当一名马夫,就是让他干什么都行。
       当历时65天的淮海战役彻底胜利时,老谷仍然没能和三团取得联系,尽管这中间老谷也曾想方设法打听三团的下落,但都毫无结果。这让老谷焦急万分,又束手无策。
       也就在这个时候,老谷意外地获得了一个消息。告诉他消息的是老谷的一个老乡。1938年,老乡和老谷一起从闽中老家去鲁南支援抗
       老谷执拗地说,你就带我去东北吧,我就不信团长会飞上天去了,我会找不着他。营长说,依我看你还是回家吧,你不能再找下去了,你该成家立业了。老谷说,连团长都找不到,我还成哪门子家呀!反正营长你得带我去东北。老谷对营长说,除非把他给打死了,否则,他就是爬也要跟营长的部队爬到东北。
       营长叹了口气,觉得对老谷,他真的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老谷跟随营长的部队在白山黑水的东北森林里与土匪打了近两年的恶战。身处在那样恶劣的环境里,老谷才知道,他是不可能找到他的三团、找到他的团长的。在茫茫无际的东北大森林里,谁也无法向他提供有关三团的确切消息。三团的去向在他的心里已经变得越来越渺茫。他已经开始对自己能否找到三团产生了动摇。正在这时,朝鲜战争爆发,原先参加剿匪的许多兄弟部队已经跨过鸭绿江,到朝鲜参加抗美援朝去了。
       一天,老谷突发奇想,觉得自己应该去一趟北京打听三团的下落。三团去哪里,北京应该是清楚的,要是连北京都不知道三团去哪了,那他也就认命了,从此不再提找三团找团长的事,索性回家好好过日子算了。
       老谷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营长。老谷的执著令营长又感动又不可思议。
       老谷真的去了北京,时间是1952年4月。一切似乎都有点不可思议。也不知道老谷哪里来那么大的能耐,居然有办法找到了解放军总后勤部。
       一个青年军官接待了老谷。青年军官被老谷迫切要找到三团的精神感动了,他替老谷查阅了数不清的档案材料,又打了数不清的电话。最后,他不无遗憾地告诉老谷,三团真的出国了,去朝鲜战场了。他让老谷不要到处乱跑,回去好好待命,总有一天团长会派人去找他的。
       老谷真的听信了青年军官的话,决定回鲁南将军庙等团长。老谷在鲁南的那个小山村一等就是四十多年。
       那一年,老谷已经70岁了。满头的自发,脸上尽是纵横交错的皱纹,像龙眼的树皮一样。老谷心里想着,要是团长还活着,也该是70多岁的人了。老谷已经感觉到自己来日无多了。
       老谷万万没想到就在这时,在东北垦荒的营长会给他寄来一封信。营长说他已经见到团长了,并让老谷去一趟东北。
       老谷坐火车到达东北的时候,看见营长已经在车站上等他了。营长说他要带老谷去见一个人。营长把老谷带到了一个很大很幽静的林子里。
       老谷心里凉了一下,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很快地,老谷和营
       长要他见的那个人见了面。那是个六十来岁的小老头,老谷第一眼看他时就觉得非常眼熟。老谷终于认出他是团长的警卫员。老谷不禁叫了出来。老谷说,警卫员你怎么会在这儿,咱团长呢?警卫员什么话也没说,他朝老谷招了招手,老谷就跟着他走了。警卫员领着老谷穿过一片小竹林,然后就在一座坟前站住了。
       老谷一眼就认出碑石上方那帧陶瓷照片上的人就是团长,团长诡谲地望着老谷微微笑着,像在对老谷说,你一直在找我吗?我就在这哪!老谷的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他有些站立不稳了。
       警卫员说,团长是在朝鲜战场上牺牲的,团长已经在这里静静地安眠了四十五年。也就是说,老谷在毫无希望的期待中,空等了团长四十五年。
       警卫员告诉老谷,四十多年前的那场阻击战,当大部队转移后,团长确实没让号手吹号。并不是团长把吹号的事给忘了,而是团长根本就没让号手吹。当团长给一连下阻击任务的时候,就已经决定用一个连的牺牲去换取大部队的安全转移。因为如果情况真的如团长说的那样,午夜前就让号兵吹号,命令一连突围的话,那么,大部队被敌人追击的危险性就非常大,后果是不堪设想的。至于团长答应老谷吹号的事,完全是团长不得已而为之,于无奈中撒的一个美丽的谎言。团长实在不忍心一整连的生命从一开始就带着死亡的梦魇走上战
       警卫员说,自那场阻击战后,团长心里便充满了负罪感,并到处打听有关一连的消息,但战斗那样紧张,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团长为此常常一个人自叹自责,团长说过,一个士兵要是背叛了他的军队和他的祖国,必然是要受到惩罚的。现在的情况恰恰相反,是军队欺骗了他的士兵。而他的士兵在用满腔的热情和热血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时,仍然对事情的真相一无所知,这实在是太残酷了。团长知道,是他把上百个活蹦乱跳的生命送向敌人的刀枪底下的,在一连上百条生命面前,他永远是一个罪人。
       警卫员说连长你别恨团长,就是在朝鲜战场牺牲的那一刻,团长还在为他自己所做过的事忏悔着。团长是一个十分值得敬重的人。否则,他不可能在这里为团长守墓一守就是四十多年……
       警卫员说连长你会原谅团长吗?你要是不能原谅团长,我这就替团长给你下跪了。老谷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用毕生的精力在寻找团长,得到的却是这样的一个答案。
       老谷泪已经下来了,他跪在了团长的坟前。
       一个月后,老谷在鲁南的那个小山村将军庙病逝。
       老谷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身边站着营长和团长的警卫员。
       根据老谷生前交代,营长他们把老谷的遗体安葬在阵地上他的一连士兵们的坟旁。老谷的坟是一座土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