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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亚视野]中日关系之我观
作者:[日]竹内 实

《博览群书》 2006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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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面所刊文字,是日中关系学会副会长、京都大学名誉教授竹内实先生寄给本刊的。文章直接用中文写成,本刊仅在个别地方略作调整。另外,应竹 内实先生之请,亦将本刊主编与他的书信往来一并刊出。
       今天收到中国佛教协会常务理事,也是《博览群书》主编常大林先生惠寄的《博览群书》三册。《博览群书》是老早听到大名的。但我没有机会拜读;我大概地浏览一下,觉得缺了什么:应该有主编的来信。所以查了送杂志来的袋子,就发现了常大林先生的翰劄。他要我寄稿。却没有指定究竟要什么样的文章。
       日本福冈市位于日本西北端,离韩国釜山、中国大连、青岛、天津、上海很近,所以要跟这些地方建立密切合作关系。最近,又有在福冈建设二十一世纪新中华街的策划。不久前,在北京开了相关的说明会和研讨会,我和常先生是在这次研讨会上认识的。
       我受福冈市的委托,在研讨会上发表了我个人的看法。因为时间有限,我直接用中文发言,意外的受到许多朋友的赞许,对于中国朋友的鼓励,我非常感谢。
       既然常大林主编要稿,那么,干脆我把那天的发言的题目改为“日中关系之我观”,作为稿子,寄奉给《博览群书》吧!
       不过,这里要附带说明:如果按照新的题目,文章应讲的内容很多。我的这篇稿子内容不多,水平也很浅,不过,我既然讲了,那么尽量地保存当时的内容发表,如果能得到读者的批评指教,那就是求之不得的事了。
       还有一点,我恳求常大林先生同时发表先生给我寄来的大翰。这样使读者容易了解当天的气氛,也可以理解我想说而没有说的心思,常先生所说的话,也就是我想说而没有说出来的。
       我的拙稿原来的题目是《二十一世纪中华街的构思——从日中文化交流史来看的一个考察》。这是我在2005年11月二十九日,于北京友谊宾馆贵宾楼大会厅举行的关于中华街构思的研讨会上的发言。
       现在,我把常大林先生的大翰也复印一并寄上。对于杂志上如何安排,完全委托编辑部。对于拙文的分章、小题目也希望编辑部加工。
       拙文如下:
       亲爱的参加今天这个研讨会的各位朋友:
       大家好!
       我能在这里发言,觉得光荣。
       为了节省时间,我用中文来讲。
       我要讲的是文化的问题,但,也许牵涉到热门、敏感的问题,如果引起大家不愉快,这首先要请大家原谅。
       日本文化的底层有中国文化
       中日关系,现在有这样那样的现象呈现在我们面前。但是,我想:这现象下面有根底、有底层。而这底层是一贯不变的,我们需要留意这个底层。
       这底层就是中国文化。日本文化是受中国文化影响的,日本文化的根源、源泉在于中国。
       记得四十年以前,我到过北京,去八达岭观光。那个时候,外国游客比较稀罕,我们被一群小孩子包围了,把我们叫“老外”,要我们签字。于是,我们在他们的日记本上签了字。他们可就惊讶地叫起来,说:“哦!这个老外写中国字!”
       他们的惊讶引起我的惊讶。我写的不是中国字,是汉字!真是少见多怪!可是后来,我慢慢地明白了,还是孩子们说得对!我们的所谓汉字是中国字,是从中国传来的。
       我们把中国来的文字叫作汉字,文章叫作汉文,汉文的内容是中国古典,因此当作学问,学科叫作汉学,专门读汉学的老师叫汉学者或儒者。
       日中两国的文化交流是老早开始的
       日中两国的交流是很早很早开始的,在太古时期,日本列岛跟大陆联结在一起,所以我猜想,几十万年以前,在北京郊区周口店生活的北京人可能到过日本列岛。这不过是一种猜想,没有根据,但,也没有根据否定这个猜想。
       历史上能考证的交流,就中国来说,起于东汉时期。东汉建武中元二年,倭奴国(就是今天的日本)派使者来奉贡朝贺,东汉光武帝对使者授与金印。这个史实,《后汉书•东夷传》有记载。对于倭国和倭奴国,《三国志•魏书•东夷传》有比较详细的记载,根据《后汉书》,那是公元57年的事。
       这块金印,以后一直没有消息。到了江户时代,在福冈博多湾口的小岛——志贺岛的农田里,偶然地出现。当地的农民挖水沟时,在一块石板下面发现了这个金色发亮的小东西,但弄不清是什么。
       消息马上传到了福冈城里。福冈城是属于黑田藩的首要城市,当时日本分封为二百几十个藩,黑田藩是其中之一。(藩类似春秋战国时期的诸侯国。江户时代,是德川氏统率全国,上边还有天皇)
       黑田藩的一位汉学家,在藩塾担任教授的龟井南溟听说后,马上写信给农民,表示愿意收购此物。农民没有知识,所以犹豫不定,是卖好,还是不卖好。这位龟井先生心里着急,再次写信,把收购价钱涨了十倍,这就让农民明白了:这个小东西是很宝贵的,干脆就不卖了。
       黑田藩主知道了此事,就要了它。农民奉献给领主,领主赏白银五枚给农民,现在这个实物在福冈市美术馆供展览。
       中国历史上有关日本的记载中,《后汉书》的记载是能够确定年代的最早的记载。
       我今天带来了这个金印的仿造品,请大家看看。
       福冈就是这样一个历史的地点。
       现在福冈市要设立中华街,这个构思是有历史意义的。
       两种文化混合存在的日本文化
       日本文化的底层是中国文化。但它是跟日本文化混合存在的、融合的。
       日本文化中的中国字叫汉字。日本文化里面还有独特的字母,一种是“平假名”(ひらがな),又一种是“片假名”(かたかな),这些都是从中国书法的草书和楷书演变过来的,现在写文章时我们主要用平假名之间夹杂汉字。日本平安时代(相当于唐朝时代)平假名的文章特别发达。长篇小说《源氏物语》是专门用片假名写的。江户时代鼓吹日本文化,读《源氏物语》也流行过。但是汉文的权威性没有衰退。藩学(即每个藩设立的书院)和一般人士的私塾里,四书五经当课本认真读。日本文化里面的道德观、生死观都是依靠这里的四书五经培养出来的。
       文字和语言是传达的工具,但是它本身有概念,因此日本文化吸收了中国文化的概念,即道德观、生死观,那么它就成为指向人生目的的老师了。
       这样,孔夫子、孟夫子当了老师。他们的思想成为日本思想的一部分。日本文化的一种倾向是崇拜憧憬中国文化。
       不过这样就难免发生偏差,即发生、蔓延一种对老师的依赖心理。甚至不光是文化上、在现实上也当作老师了。学生依赖于老师、期待于老师还可以;如果学生认为老师不能满足于学生对老师的期待、要求,学生可就要埋怨老师了。我想这就是目前日本所谓“嫌中感”的来源,也是本质。姑且不提学生的期待和埋怨对不对。我个人对目前的所谓“政冷经热”虽然担心,但又不太担心。
       已经有些学者分析日本文化的特色,说“甘(あま)元の文化”即撒娇气的过度依赖对方的文化。
       日本文化尊重对方,是讲客气的。这个客气,就是我对对方客气以后就要求对方也要对我客气,有点像中国文化中的尊重面子。
       江户时代有位学者叫山崎闇斋,他开私塾培养人材。
       有一天他对学生发问:如果孔夫子、孟夫子当将军,率军队旗鼓镗镗地开进来,你们怎么办?
       这个问题难住了学生,学生都哑口无言。山崎闇斋说:我们应该起来抵抗!
       这个故事很深刻地说明过去日本文化一边倒向中国文化,也说明中国文化在日本文化的底层,也可以说深层。
       我们要推进日中关系,应该注目这个深层,留意这个深层和根底,根据它来推进。
       那么我们还是要回归中国古典,即汉文的世界。根据深层的具体内容,我认为就是汉文。
       孟子可以再评价
       我想:孟子的思想可以评价(当然孔子的思想也应该评价)。这并不是单纯的复古。孟子的或孔子的思想不一定全部适合于现代文化。我只是提倡我们读一读他们的文章里的一段或两段,有时也可以让学生朗诵一段或两段。他们一定能一下子记住。
       我最近对孟子的教导做了一个评价。
       孟子谆谆嘱咐仁和义。仁和义以外,我还认为还有浩然之气和良能良知。我认为这两条直到现在还有效。
       浩然之气
       对于浩然之气,孟子自己也说:难言也。但他仍然这么说:
       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间。
       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
       是集义所生者,非袭而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
       心勿忘,勿助长也。
       那么,浩然之气是乐观主义。而乐观的来源是自己,不在于国际关系或国内的政治经济。
       良能良知
       孟子关于良能良知的教导也不错。孟子认为:人不依靠别人的指示,也自然的能做到。人不加思考也能马上判断。所以他说:
       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
       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
       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
       孔子、孟子都是中国的思想家。他们活在春秋战国时代。他们的思想(起码其中的一部分)已经是成了日本文化的一部分了,可以说是成了我们的血肉了的。
       我这样说并不是讨好中国、中国朋友。据我想:不感情排外,把外国的好的吸引来变成自己的也是一种文化。因此,把中国思想的卓越的部分变成自己的文化,也是日本文化的好的一面吧!(后面两段是我寄稿时加写的——竹内记)
       谢谢大家!
       附:竹内 实先生与常主编的互致信函
       常大林先生:
       先生真诚的来信,我很感动。我听到了中国知识人的心灵之声,希望以后多多指教!我回来以后就开始整理发言稿,当时我写的不全,也有小误,整理完时拜受先生大翰。我在补写的小序时写了我的诚恳的要求:即把先生来信也一起发表。
       我会上匆忙大概没奉呈我的文集第六册。希望先生等两天,由我的朋友程麻先生寄奉(《竹内实文集》,由文联出版社出版)。
       拙文不好的地方希望先生加工。
       文安
       竹内 实
       二○○五年十二月五日夜
       尊敬的竹内实先生:
       您好!
       您的汉语说得真好!甚至还有点北京味。“这个老外会写中国字”,您说这话的声音在我耳边回荡良久。您十分真诚地提出日本人在与中国人打交道时,应把中国当成老师。我认为,中国人也不应忘记,在许多方面,特别是近代以来在传播科学民主思想等方面,日本也是中国人的老师。
       您强调日本人写的是汉字而不是中国字,这是从文化而不仅仅是从民族、国家看问题,是有道理的。文化是人的创造物,文化的交流是人之为人的必然因素,忽视以至否认这一点就是否认了人自身和人性。您强调了孟子的浩然之气、良知良能,这是中国先贤对人性的认识。中国文化还讲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应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也是人性最基本的要求,也是人与动物的区别所在。人类的长处还在于能用和平的手段解决彼此分歧,更何况同样都尊重“仁爱”思想的中日两国人民!我们理所应当为世界的和平和人类的共同未来相亲相爱、携手共进才对。我希望以此出发,创造出一种中日两国人民世代友好的文化氛围,在方便的时候举办一次中日和平文化讲坛,您以为如何?
       寄上两本杂志,请赐稿。
       内心和平是世界和平,亦是中日和平最坚稳的基石。
       祝:
       吉祥如意
       常大林
       二○○五年十一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