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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评论]北大中文系的文学史传统
作者:谢 泳

《博览群书》 2004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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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大中文系的学术传统,可能主要还是文学史研究。我没有详细考察过中文系完整的课程设置和教授们的主要研究方向,也没有与北大中系的朋友交流过,但从平时阅读的感觉中,意识到他们是有一种文学史研究的传统。我看过这一本《国立北京大学概略》的小册子(1933年,非卖品,教务处印刷),在中文系的课程里,文学史的色彩很明显。中国文学史就不要说了,其他如词史、剧曲史、小说史、日本文学史等,比重很大。1946年西南联大复员北上,在北大的招生简章中,对北大中文系“文学组”的介绍是:
       用历史的眼光来纵观中国历代的文学变迁,用活语言的标准来衡量中国历代的文学结晶品的;从不会领导你走人雕虫篆刻寻章摘句的小道之中。所以这一组的课程,除着重各时代诗文名著的钻研与其它各校国文系相同外,北大中文系更特别注重文学史的讲述。例如开始必修“文学史概要”一科,先给你奠定一个广泛的基础,以后则为分段文学史的讲述。第一段是上古至西汉,第二段是汉魏六朝,第三段是隋唐五代宋,第四段是金元明清,第五段是现代文学;以作较为专精的研究。此外更有各体文学专史的讲述;如诗史、词史、戏曲史、小说史等等,以作为更精密的探讨。(国立北京大学讲师讲员助教联合会编《北大大各院系介绍——三十七年》第30页,非卖品,1948年印刷)
       简章还特别强调:“谁都知道北大是新文化运动的发祥地,现在北大校长胡适之先生更是白话运动的主将,所以常常有许多考生抱着要成为一个新文学作家的理想而投入北大中文系里来,这诚不免多少有一些认识上的错误,因为大学中文系文学组要造就的是文学研究的工作人员,而不专门训练新文学作家。因为一个新文学作家是绝对不能抛开文学遗产而凭空创作的,所以即使抱着那一种目的而来的学生,也决不会感到失望,反而使他培养成更深沈的态度,更虚心的学习。这里的习作,自然是以语体为主,也多的是在新文学写作方面的导师。”
       北大中文系的文学史研究传统,虽然越往后越有变化,但作为学术传统,她的这个主脉,我以为还是延续下来了。王瑶由清华到北大,很快就完成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学术著作《中国新文学史稿》,在延续北大文学史研究传统方面,王瑶是一个关键人物,他过去专治中古文学,有相当好的训练。中间经过北大中文系1955级学生集体编著的《中国文学史》(红皮两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9月)和修改后的四册绿皮本(t959年9月),虽然学术观点和评价标准发生了变化,但作为一种学术训练和学术意识,作为文学史研究传统的主脉还是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在延续。无论是“红皮”还是“绿皮”文学史的写作,都曾受到过林庚、游国恩等前辈文学史家的指导,作为一种学术传统,在特定的历史情境下,它的延续方式可能是变态的,但变态的延续中会保留一些东西。
       到了陈平原和钱理群他们这一代,经王瑶这个关键人物的努力,北大中文系的学术传统开始往回退,特别是陈平原,他的意识可能更自觉一些。陈平原、钱理群和黄子平最早提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概念,如果从学术史角度观察,它的动因其实可以解读为是明确回到文学史研究传统的冲动,把人为割断了的文学史研究界限再打通是很自然的事。陈平原往回退,由现代文学向晚清以上回溯,洪子诚则往下走。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研究,仔细分析还是北大文学史传统,特别注意从文学史角度观察当代文学现象,尤其是文学现象发生的动因和它完整的历史。虽然对象成了当代文学,但文学史的意识和方法,还是北大的老传统。洪子诚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不引人注意,但到了九十年代以后,人们发现他的当代文学史研究无论如何不能忽视。古典文学的情况我不熟悉,但现当代文学,到了陈平原和洪子诚这里,北大中文系文学史研究的传统就突显出来了。黄修己《中国新文学史编纂史》(北京大学出版,1995年5月)出版时,这个特点还不明显,以后再写类似的学术著作,就不能孤立地就事论事,而要把学术的师承和大学的风格联系起来考察。
       我这些零散的感想是因为最近看《中国文学变迁史》一书想到的。
       这本《中国文学变迁史》是我前年在旧书摊上拣到的。当时我正看戴燕《文学史的权力》(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3月),这本书非常用力,很给人启发。但作者可能没有注意到刘景晨的这本书。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编辑的《八十年来史学书目》(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10月)中提到过这本书,按说是不难找到的。陈玉堂《中国文学史书目提要》,我没有去查。因为我看过刘景晨的这本书,感觉有相当的意义。最近又读陈国球《文学史书写形态与文化政治》(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3月),发现作者对这本书也没有注意。因为书恰好在手边。我就先来说这本书。
       这本书1921年12月初版,1933年10月第11版,我这本是11版。署名:刘贞晦 沈雁冰。编辑者:闻野鹤 校订者:鲁承庄抱恨生发行者:樊春林上海新文化书社。
       书中收入刘贞晦和沈雁冰的论文各一篇。刘贞晦文章的题目是《中国文学变迁史略》,署名前标明:北京大学教授。沈雁冰署名前没有称谓。沈雁冰论文的题目是《近代文学体系的研究》。
       刘贞晦就是刘景晨,刘景晨是刘节的父亲,刘节就是“文革”中代替老师陈寅恪挨批斗的中山大学教授。最近胡兰成《今生今世》风行,他当年在避逃温州时,认识了刘景晨,刘先生介绍他到温州中学教书。
       温州卢礼阳先生是未曾见面的朋友,他近年常常寄一些新印的温州地方文献给我。在去年寄来的书中就有一册《刘景晨刘节纪念集》(杨瑞津编,香港出版社,2002年10月)。其中马骅《景仰刘景晨刘节两先生》一文中提到:“后来在书店里见到《中国文学变迁史》这本书,是刘贞晦先生著的,买了下来,当时看不懂,一直存着。但据我所接触到的有关刘景晨先生的传记等文章中都没有提及此书,不知何故。”(第11页)郭延礼《二十世纪中国近代文学研究学术历程回顾》(《文学遗产2003年第3期》也提到过这本书,主要是说茅盾的那篇。按说,一本印过十几版的书不应当难找,也许是因为书比较薄的缘故,让人忽视了。
       《中国文学变迁史略》只是一个大纲,约有三万字左右。但它的重要意义我以为有三点:一是它出版在1921年,这个时间有意义。在这个时间前出版过中国文学史的大约只有林传甲、曾毅、黄人、谢无量等少数学者。中国文学史写作在上世纪三十年代较盛,二十年代前就写过文学史的,都有草创之功。胡适1922年写了《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十年后周作人写《中国新文学的源流》,同年钱基博写《现代中国文学史》,刘景晨的书比这些都早。二是明确把新文学(民国以后)纳入了整个文学史的框架。三是对新文学的发展及与旧文学的关系有深入认识。下面是书的纲目:
       第一篇:唐虞以前的文学
       第二篇:唐虞夏商文学
       第三篇:周秦文学
       第四篇:汉代的文学
       第五篇:魏晋及南北朝的文学
       第六篇:隋唐五代的文学
       第七篇:宋文学
       第八篇:辽金元的文学
       第九篇:明文学
       第十篇:清文学
       第十一篇:民国成立以来的文学
       刘景晨出身于京师大学堂(1904-1906年),思想开明,见识卓越。他的这个提纲虽然简略,但却有一个整体观念在里面。他把文学的发展看成是一个整体,发展变化都互相关联。在讲清文学时,他特别强调小说和翻译的重要性。他说:“同光以后,欧美小说,输人中国,译者极多。单说林畏庐氏译述的就有一百三十多种,他人翻译及撰制的新小说更是累牍连篇,不胜枚举了。我国自唐宋以还,用诗赋策论经义八股取士,这种制度的办法,截直是缩小文学发达的范围,况且科场程式,束缚的方法极严,文人思想受朝廷压迫,丝毫不能自由了。可是历代治诗古文辞的人,多少总有几个。戏曲小说一类的文学还是一代发达一代,也算我国民族中可喜的一回事。自从清季废八股文试士的制度,文学思想才解放了。再加那时候陆海交通,已经便利,欧美新学说输入渐多,不但文学界的人思想开通起来,就是一般人民的思想也改变了。所以从科举停废之后,不到十年,革命成功,我国文学的丕变,从此真要相始经营。”
       他还指出:“原来清季治诗古文辞的人,本已不多。后来废科举,设学校,各种科学列为课程。学者兼修并进,当然不能照从前的老样子,专治文学。就是先觉的几位学者,意在导进文化,著书立说,或刊行杂志,或登载报章,文应共解,势须急就,也当然不能给古文的法度拘束。民国初立,百端未整,不但文学没有成绩可观,在这过渡时期,虽尚有前清科举旧人,诗古人辞,本是功深养到的。又有羽翼古文的志士,提倡保存国粹,结社集会,要作个大雅扶轮。不过文化进步,要在通变制宜,现在种种新思想,须叫一般人民共同了解,若用古文去发表,不但著述的人不易图功,就是受读的人也难领悟。所以近一二年来,有人提倡改用白话文,传达文化。可以收个因利乘便的功效。这算民国文学变迁的一种动机。可不免有火色太过的人,因此排诋古文,说旧文学简直可以废了。但是旧文学的本身,实有种种不可废的功能。单就译书一方面说,从前译著出来天演论群学肄言种种书,学理虽是新的,文词原来是旧的,一般读过这书的人,何尝不用旧文学的功能,得新学理的感化。现在已经有用白话文译的书,却不见得那译笔就一定比用旧文词好。不过新文学现在还是个草创的,原也不可求全责备罢了。谈旧文学的人说,文章要有理趣,有情味,有音节。新文学何独不然。做到好的地步,那理趣、情味、音节也自然都有了。要在有志文学的人,下一番切实研究的功夫,或是旧文学本有根柢的人,来参预这新文学的改造,这纂拿旧的蜕化出新的,或是主张新文学的人,去摘发那旧文学的弊病,这纂拿新的去矫正了旧的,能够这样并力向前做去,民国的新文学就有完全成立的希望了。”(第71页)
       他还说:“我们中国自秦以后,文学的变迁,就现在的眼光看起来,成绩实是有限,只有察看那历代文学变迁的机势,无非在少数文人的社会中,一起一落。现在的变迁,都是要扩大范围,造成全体国民易知易能的文学了,这不能不说是中国文学变迁史上一种进步的现象。有志保存国粹的人,也要明白这一点。不好说改造新文学是不该提倡的呢。”(第72页)
       对于小说、新诗、戏曲和话剧(文明新戏)等新的文学形式,刘景晨都给出了肯定的评价并预示了这些新形式将来的发展。他说:“诗歌一类的文学,我国历代有人讲究,本来有个渊源,将来只要打破那芜的秽藩篱,向自然美好的境界进行,就用白话,何尝不可登大雅之堂。不过要叫这新诗体真个成立,须不是旦夕的功夫。现在只算个试验的时期了。”
       刘景晨后来没有成为专门的文学史研究专家。1957年他成了右派,1960年就去世了。但他在盛年时期完成的这本关于中国文学史的专书,却不应当被人遗忘。因为这本书虽然简略,但却体现了作者远大的文学史眼光。刘景晨在京师大学堂就读的时候,林传甲也在那里。这可以看成是北大中文系文学史研究的源头,这条线索很清晰,如果梳理下来,可以成为中国现代学术史坐标中的一个关键点。陈以爱写《中国现代学术研究机构的兴起》(江西教育出版社,2002年10月)偏重于史学,如果以文学史研究传统来观察北大中文系的学术脉络,也许可以看出更多的问题。比如,陈平原近年主编的“文学史研究丛书”(北京大学出版社),将来会显示出它的特殊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