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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人书事]最后的梦
作者:黄 波

《博览群书》 2003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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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图书馆的朋友给我打电话:快来看“新”书吧,有个老头把子生所藏的全部书籍、报刊无偿捐赠了出来,说不定有孤本秘笈呢。
       我到图书馆的时候,工作人员正在整理那些图书,捐赠者藏书颇富,堆在地上俨然是一座小山。朋友见我急不可待的样子,递给我一份“藏书目录”。我翻了翻,这是一份颇为奇特的藏书目录,因为里面无所不包,既有自然科学的经典如《相对论》之类,也有当代作家的文集,既有诸子百家,也有美国总统伪传记,甚至还有几本琼瑶的小说和一本时装新款。依我的读书藏书经验,私人购书多凭个人的阅读兴趣,而直到看完眼前这份私人藏书目录,我也没弄懂主人读书的兴趣所在,好像他并非为自己阅,读而藏书似的。我好奇地问:这些书的主人是谁啊?埋头整书的朋友匆匆说了个名字。我的记忆被唤醒了。
       这位主人我认识。十几年前,一个写诗的朋友提着一瓶“北京二锅头”和两袋花生米来找我,拉我—起去见一位发誓要造出“永动机”的怪老头。我一听便乐了,“永动机”?中学物理老师就告诉过我,按照“能量守恒定律”,那是不可能的。我不屑的表情让诗人大为愤怒,他说:“你以为他是白痴或者是疯子吗?告诉你,他是六十年代毕业于某某大学物理系的高材生!”诗人所说的是一座著名学府,它和“永动机”之间无疑存在着巨大的反差。这种反差勾起了我的强烈兴趣。……老人住在机械厂破败的单,间宿舍里,四壁糊满了报纸,墙角床上都是书。我们进去时,他正盯着酒精炉燃起的火焰,火焰上是一把垢迹斑斑的锕水壶。我注意到他几乎没怎么看我,但一见诗人却像孩子似地连连搓手,笑眯眯地说小子还没跑丢么。然后喝酒。诗人慢慢地讲述着他在西部一带飘泊的故事,老人头挨得很近,静静地听着。我在桌子的另一旁有些无所事事,随手从墙角书堆里掏出本书,但没看懂,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是哪一国的文字。水壶里的水有了响声,老人提起水壶往锅里倒水,开始洗大概是中午的饭碗。洗完后他俩又谈了一会儿,水开始沸腾,老人又站起来,泡了三杯茶……从老人的住处走出,我和诗人漫步江堤,月亮升起来了。我们面对长江,坐在—棵大槐树下,诗人开始给我讲老人的故事。他问我刚才是否注意到了老人两次倒水的细节,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他说老人认为洗碗并不需要开水,如果等到水开了再洗碗反倒还要添加冷水,那就既浪费又弱智了,这跟大数学家华罗庚著文介绍的“统筹方法”一样都是日常生活中的科学。老头一辈子只相信“科学”。我不可思议地摇摇头:可是科学和永动机不是一对悖论么?诗人对着天空吁了口气:“也许这是一个信念问题吧?当年我第一次见他,和他争论永动机,他一句话便把我震住了……”“(什么话?”诗人拣起一块石头向江心掷去,空旷中没有一丝回应,他拍了拍手轻轻地说:“宇宙是一个最大的永动机。”那一瞬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一抬头,“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又紧紧闭上了嘴。后来我们都宛如突患失语症似地在那个月夜里沉默着。“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唐人就已经开始发出这样的追问了,可是宇宙无语,我们还能说点什么呢?……又过了段时间,我才知道我真是孤陋寡闻,老人在我所居的小城里其实已经相当“知名”:他一辈子未有婚娶,屋子里到处是书,还说要造一个永动机出来……这些都被视为笑料在男男女女的嘴里淡淡地流传着。他惟一让邻居震动的一回是八十年代末,市里落实知识分子政策,让他去中学代几节物理课,但不久他又回来了,据说他教的没有一个学生能听懂。再后来,小城的生活日益奉富,诗人也又一次远避他乡,知道那个发誓要造出永动机的怪老头的人于是越来越少了……
       我正陷入遐思,朋友冷不丁问我:“你说这些书有价值吗?”我低头想了一会儿,却终未想出得体的话应答。朋友是图书馆学专业的出身,他考虑问题当然更多地从技术层面出发,以此标准衡之,眼前这堆书除主人专业以内的自然科学经典著作外,其余大多数价值极低,坦率地说,由于主人对人文科学领域所知有限,,对此类书籍缺乏鉴别、欣赏的眼光,致使他颇费心力购人的很多图书、报刊不仅无收藏的必要,简直没有阅读的价值。那么他为什么要用并不丰厚的收入换来一堆文字破烂呢?惟一能说通的解释只能是:只有书才能慰藉一个平生落寞而又与书有缘的人,他只有不断从买书读书的过程中才能依稀找回属于自己的梦,至于手中拿的是什么书对他来说已几乎全然无关了。鲁迅说,人最痛苦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那么他可算幸福的人么?……我问朋友:“这位老人现在的情况怎样?”朋友说:“大概不行了。街道居委会临送他进医院前,通知我们说他有遗嘱要把所有藏书都捐给图书馆。”
       我离开图书馆便向医院走去。路上我跟流落异乡的诗人通了电话,诗人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也代我送老人最后一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