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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新义]《儒林外史》的见识高超在何处?
作者:徐晋如

《博览群书》 2002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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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敬梓的生平著作,有《文木山房诗文集》和谈《诗经》的《诗说》。吴敬梓的诗文在有清一代只是平平,其《诗说》也几乎未被旁人谈经引得,他行世的文字,仅得《儒林外史》这一部小说。但就是因为这一部小说,吴敬梓竟然在文学史上僭居了地位,胡适的《吴敬梓传》开篇便这样说道:“我们安徽的第一个大文豪,不是方苞,不是刘大櫆,也不是姚鼐,是全椒县的吴敬梓。”然则《儒林外史》究竟是一部什么样的小说,它值得胡适这样的推崇吗?
       《儒林外史》是一部讽刺科举制度下“时文士”的作品。这部被胡适评为“见识高超,技术高明”的小说,也得到新文化运动的另一位主将鲁迅的称许。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把《儒林外史》归入讽刺小说,谓之能“秉持公心,指擿时弊,机锋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慼而能谐,婉而多讽”,也有极高的评价。尽管鲁迅也指出《儒林外史》在结构上的缺点:“惟全书无主干,仅驱使各种人物,行列而来,事与其来俱起,亦与其去俱讫,虽云长篇,颇同短制”,固目之为大醇小疵,《儒林外史》,是鲁迅眼中鲜有的“以公心讽世之书”。
       同鲁迅客观冷静的文学史立场相比,胡适对吴敬梓和《儒林外史》的推许则显得无比地富有激情。他的《白话文学史》只写到唐代的元白,但在他的写作计划里,原是要辟专章论及清代的小说的。我们可以测想,倘使他的《白话文学史》能够按计划做完,《儒林外史》一定是会被认为是清代第一大作品的。这只要看一看他的《红楼梦考证》中对《红楼梦》的评价和《吴敬梓传》中对《儒林外史》的评价,就可以得出结论。然而如此殊荣,《儒林外史》果足以当之乎?
       胡适是一位政治哲学家,他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文学研究者。胡适所持的人生观,有很强烈的实用主义色彩。所以,他对《儒林外史》的评论是政治哲学的,而非文学的、美学的。在胡适观念中的《儒林外史》,是一部反科举制的现实主义杰作。他对《儒林外史》讥弹八股取士的宗旨深觉有契于心,并且为此书衍出下面一段微言大义:
       国家天天挂着孔孟的招牌,其实不许人“说孔孟的话”,也不要人实行孔孟的教训,只要人念八股文,做试帖诗;其余的“文行出处”都可以不讲究,讲究了又“哪个给你官做”?不给你官做,便是专制君主困死人才的惟一妙法。要想抵制这种恶毒的牢笼,只有一个法子:就是提倡一种新社会心理,叫人知道举业的丑态,知道官的丑态;叫人觉得“人”比“官”格外可贵,学问比八股文格外可贵,人格比富贵格外可贵。社会上养成了这种心理,就不怕皇帝“不给你官做”的毒手段了。
       胡适在整理国故的时候固然常常一厢情愿地引古人为知己,但他对于《儒林外史》的衍义显然十分准确。问题是,科举制度真的就是困死人才的吗?八股取士真的就是堵塞了学问家的仕途吗?如果实情真是如此,《儒林外史》自然是一部伟大的著作,但若是实情并非如此,《儒林外史》就不过是小文人一腔牢骚宣泄的产物,不值得学问家过分的推崇。
       自鸦片战争以后,中国先进的士大夫不得不睁开眼睛看世界,科举取士的制度,也受到很多新潮人物的抨击。考察科举制度本应注意以下几个问题:(1)通过考试的方式选拔官员是否合理;(2)八股文是否是一种合理的考核方式。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显然应该是肯定的。在近代的民主国家产生以前(甚至包括近代民主国家产生以后很多年),还没有第二个民族像古代中国一样,其权力朝社会各阶层开放,使得社会各阶层的人都有可能进入权力操作体制。通过考试选拔出来的人才,也要比通过军界、商界步入仕途的素质高得多。与民主选举相比,通过考试的方式选拔官员,也有其合理性。因为民主选举更多地看重人的外在形象是否具有亲和力,却难以避免漠视其内在的才干。民国初期选大总统,竟有不少人投了梅兰芳的票,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关于第二个问题,一直是反科举论者所不遗余力攻讦的要点所在。甚至于是十分同情科举的钱穆也对八股取士颇有微词。钱穆斥八股文为“明代考试制度里最坏的一件事。从明代下半期到清代末期三四百年间,八股文考试真是中国历史上最 伤人才的。”(《中国历代政治得失》第四讲)然而,八股文是何等简单的一种文体,对于高智商的人来说,写出高水平的八股文根本不用费很大气力,真正的人才,又岂是八股所能 伤得了的?清代汉学家几乎都有功名在身,稽之清代鼎甲录,颇多名著青史的大学者,即以乾隆年间各科论,庚辰科状元毕沅、戊戌科探花孙希旦、丁未科榜眼孙星衍、庚戌科榜眼洪亮吉,都是有名的学者文人。可见八股文对于人才的 伤远没有后人想象的那样夸张。
       中国的科举制度倘若一无是处,也不至于能够延续一千余年。西方政治学家对于中国的科举都有很高的评价,典型的如李约瑟的讲演录《四海之内》赞扬了古代中国科举所选拔的是“非世袭的优秀知识分子”(《现代中国的古代传统》)。那么,何以在西方世界对中国的这一制度赞不绝口之时,近代中国人却自己抛弃了这一传统?胡适点出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中宣扬的是一种“天不收、地不管”的“真自由,真平等”,可以窥见其中消息。原来,胡适认为,即使封建的政权再开放,它也还是属于皇帝的政权,而现代社会则应当是主权在民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肯定了《儒林外史》否定举业,给皇帝捣蛋的做法。
       吴敬梓只是一个小说家。他写小说固然可以对科举一棒子打死,然而作为政治哲学家的胡适却不应如此。钱穆在谈到对于政治制度的见解时,严格区分了历史意见和时代意见。他说:“时代意见并非是全不合真理,但我们不该单凭时代意见来抹杀已往的历史意见。即如我们此刻所处的时代,已是需要民主政治的时代了,我们不能再要有一个皇帝,这是不必再说的。但我们也不该单凭我们当前的时代意见来一笔抹杀历史,认为从有历史以来,便不该有一个皇帝,皇帝总是要不得,一切历史上得政治制度,只要有了一个皇帝,便是坏政治。这正如一个壮年人,不要睡摇篮,便认为睡摇篮是要不得的事。但在婴孩期,让他睡摇篮,未必要不得。”(《中国历代政治得失》前言)这段话很平实,然而隐藏着深刻的睿智,一旦抱着这种心态再去看《儒林外史》,实在见不出它的见识有何高超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