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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寻与探索]漂泊与永恒
作者:田 松

《博览群书》 2001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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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碓·纳西传统技术
       这两天的天气格外的好。天蓝得让人想跳进去。漫长的绵绵的梅雨般的天气应该结束了。白天去博物馆的路上,能看到北方玉龙雪山白云笼罩下的腰身。李锡在电视里说:纳西族居住的地方要能看到这座雪山。纳西族的保护神三多就是玉龙雪山的化身。每次我经过五风楼,都能看到三多在里面,骑白马,穿白甲,威风凛凛。
       晚上经过四方街,四方街四围的铜、铁、银、锡各种摊床都已经撤了,四方街就成了一个狂欢的广场。一群人聚在广场,最中间的一群人手拉着手,围着圈子在跳着纳西族的舞蹈,四方的游人不断地加入进来。依然是顾彼得所描写的那个古老的四方街。
       昨天上午,匆匆忙忙写了一个《关于纳西族传统技术的调查方案》,李锡说:“我和你有同样的毛病,喜欢往大里做。”于是,就有了一个大的计划。
       我在昆明的时候,和钟华老师给我讲过纳西族的水碓。有一种碓叫做懒碓,似乎是利用欹器的原理,流水冲到一个容器里,水一满,就压动水碓舂一下,容器中的水马上空了,水碓又高高地升起,等待下一轮。因为只要把米放进去,人就不用管了,所以叫它懒碓。但是,通电之后,这些传统的工具很快就被电动的和柴油带动的机械所代替。合作社另外一位住在束河的和师傅就是祖传做水碓的,他本人小时候也做过。但是现在连水碓都看不到了。和老师说,要到塔城才能看得到。相对于丽江来说,塔城是边远山区。而这些边远山区也在向现代化的方向前进着,这些传统的技术也注定要消失。我希望在这些技术还存在的时候,对这些地区进行调查。
       纳西族虽然人口不多,分布也相对集中,但若想走遍纳西族地区,也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我只提出了一个粗的计划,以丽江为中心,划出塔城、宝山、泸沽湖、木里、中甸三坝等几条路线。调查对象包括日常生活用品、传统农具、水力机械、水利设施、交通工具、桥梁、计量工具等物质生活内容,李锡又加入了民居、岩画、石刻、木雕、摩崖、颜料、宗教用品等项,计划就更大了。
       李锡有一种开放的目光。有些想法看起来比较大胆,但是仔细一想,却完全可行。比如李锡认为,应该把把丽江建成一个国际学术中心。这是一般人不敢想,也不大容易会想到的一个方面。其实丽江已经是一个国际性城市了,纳西学在世界范围也有很大的影响,所以丽江是完全可以成为一个人类学的学术中心的。李锡这个设想也表现在他未来的东巴文化博物馆中。
       李锡正在申请扩建东巴文化博物馆。他要建一个开放的博物馆,把博物馆从展厅一直蔓延到山林。馆区内有各个阶段的传统民居,并且有人在里面生活。我说:不妨每个民居都设一两个客房,让来访的学者住在里面。
       但是,只有民居是不够的。所以这个考察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传统技术在博物馆中的重建做准备。让古老的水磨、水碓分布在古老的民居中间,让古老的交通工具在里面运行,就真成了一个活的博物馆了。
       李锡准备派一辆车,除了司机之外,再派两个人,一个办公室主任,协调与各地政府的关系,一个民族学的研究者。我提出再请一位参加这个课题组。李锡很兴奋,我也很兴奋。李锡说我是他的一笔飞来之财,他说:天上掉下来个林妹妹。我说:其实是你帮了我的忙。
       我首先提出请张柏春。张柏春是搞技术史出身的,曾做过纳西族的水磨研究,他在那篇文章里竟然把纳西族的水磨同法国的一个什么地方的水磨相比较。张所到之处,就可以直接画出图纸来了。而且张是研究员,可以给这个项目撑份。昨晚给张打电话,一张电话卡都打光了。他刚接了一个项目,科学院主持的大项目,实在分身乏术。他推荐李晓岑。今天上午给陈久金老师打电话,他也推荐李晓岑。
       我想到的第二位也是李晓岑。李晓岑曾写过《白族的科技与文明》,做过云南各民族造纸研究。对云南的整体情况比较熟悉。而且,他也是研究员。上次在北京见面的时候,我出了一点差错,弄得我一直觉得很对不起他。但有一点顾虑是,李晓岑和我都是学物理出身,学科背景太接近了。没有一个技术专家,画图纸就成了问题。另外,我也担心他同样很忙。北京见面的时候,他说最近搞到了不少课题经费,未必有时间做这个工作。所以我给李晓岑打电话的时候几乎是小心翼翼。没想到,李晓岑非常爽快地答应了。他最近正在做关于云南传统技术的调查,准备先去瑞丽傣族地区。我当然建议他先来丽江,调查纳西族地区,这正好可以和我们这个项目结合起来。对于我们的合作,他充满了信心,甚至和我一样,希望这个课题早点启动。他说:过完十一,我就赶到丽江来。
       他的信心鼓励了我。我们一定能做出很漂亮的活来。
       队伍齐整,只等开发令枪了。
       2000年9月21日 云南 丽江合作社
       云杉坪·殉情
       上周三,丽江的雨季忽然到了尾声。天湛蓝,丽江北面的玉龙雪山拨开了云的缠绕,现出雪白的峰顶这是我来丽江一个月以来第一次看到它的尊容。玉龙雪山是纳西人的圣山,它化身为一个名叫“三多”的白马白甲白枪的战士,保佑着纳西人。
       9月24日,赵师傅把我和弋扬送到玉龙雪山云杉坪索道。
       云杉坪是玉龙雪山腹地的一个大草甸,海拔3200米。草甸平荡开阔,仿佛高原森林中一座绿色的湖泊。云杉坪四周的群山上长满了高高的云杉,惟独这个草甸上只有草,没有一棵树,甚至小树也没有。仿佛有个天然的界限,划开了两个领地。几个月以前,我就从杨福泉的《殉情》中知道了云杉坪的大名。
       殉情是纳西族一种壮烈的传统,纳西族称之为情死。当相爱的青年男女不能结合,或者一方已经结婚,两人就会去情死。情死之事古已有之,但改土归流以来,丽江一带情死之风大盛,甚至出现十几对青年共同殉情这样震撼人心的事件。杨福泉认为,这与改土归流造成的文化冲突有关。
       同西南其他少数民族一样,纳西族祖祖辈辈都是自由恋爱,自由结合。只是在改土归流之后,官府强力推行儒家伦理,纳西青年的婚姻才逐渐开始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而,自由恋爱的传统却一时没有改变。于是出现了一个矛盾——青年人可以自由恋爱,却不能自由结婚。结婚的年龄一到,相爱的人的好时光就到头了,他们必须各自结婚。不能与自己爱的人共同生活,却要与不爱的人时时相伴,这种未来让性格刚烈的纳西青年无法想象,死便成了一种解脱。据杨福泉统计,情死发生率最高的地区是丽江城周边距离不算太远的一些地区。因为在丽江城及紧邻地区,汉文化影响年久日深,恋爱已经不能自由,不存在情死的心理动力;而在离丽江更偏远的地区,汉文化的影响一时不能深入,既能自由恋爱,也能自由结合,不存在情死的理由。
       殉情是每一个民族都有的,但是纳西族对待情死的态度却是独一无二的。对于正常死亡的人,东巴们会把他的灵魂沿着纳西族迁徙的路线,一站一站地送到祖先生活的地方。与祖先生活在一起,是纳西族为自己安排的归宿。情死的人已经失去了被尊为祖先的资格,不能回到祖地。但纳西人并没有让情死者的灵魂在荒野游荡,反而把情死者送到一个终年鲜花盛开,红虎当坐骑,白鹿当耕牛,无夏暑冬寒,无苍蝇蚊子,一日劳动一生吃不完,一件衣服一世穿不旧,生命永远年轻,恋人永远相爱的美丽地方,这个地方叫十二情死坡和情死大黑石,位于纳西族的神山居那什罗山的左侧。当然,这是一个神话中的地方。但是后来,纳西人又把这个地方称为“雾路游翠郭”,意思是高山情死地,说它在玉龙雪山的某一个地方,于是译为“玉龙第三国”。爱情天国离人间的距离更近了。玉龙第三国的首领是一对情死鬼之王,女的叫游祖阿主,男的叫构土西古。他们率领着无数情死鬼,弹着口弦,吹着竹笛,过着幸福逍遥的生活,就像西洋童话的结尾。
       情死者的尸体如被发现,一般也都是草草埋了。但是,情死者的灵魂却得到了隆重的待遇。纳西族超度非正常死亡者的仪式叫祭风。祭风以其规模分为小祭风与大祭风,皆以超度情死者为主。大祭风道场是东巴教中规模最大的道场之一,有时会长达三五天,极尽渲染铺陈之能事。这个仪式的核心内容是祭祀情死者的始祖开美久命金和祖布羽勒排。他们的故事记录在《鲁般鲁饶》中。《鲁般鲁饶》现在被誉为纳西三大神话之一,关于它的创作年代和创作背景还有很多争议。和志武先生认为它描写了奴隶对奴隶主的反抗,这似乎太阶级斗争化了;另有人认为,它描写了自由恋爱与包办婚姻的矛盾,这似乎又太现代了;也有人认为是血缘婚刚被废弃时,年轻人仍任性地坚持原来的婚姻方式,与上一辈发生矛盾,但这里年轻人反而代表落后的婚姻方式,有些奇怪。不管怎样,这是一个爱情悲剧故事。说的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一群青年人在山上放牧,与各自的情人在一起快乐地生活。但是不能过这种生活的人不喜欢,就把青年们关了起来。这些青年伺机逃跑,他们突破了一道道石门,翻越了一座座高山,穿过了一条条大河,最后找到了一处理想的生活乐土。但是这时,故事的主角,美丽的姑娘开美久命金,发现她的情人祖布羽勒排没有跟来。开美久命金请善言辞的黑乌鸦给情人家里送了几次信,都被情人的父母恶狠狠地骂了回来。开美久命金与情人不能相见,绝望之中,为情而死,成为纳西族第一个情死的人。后来,她的情人在她的灵魂的鼓惑下,也随她而去。整个故事起伏跌宕,言辞动人,东巴们绘声绘色的吟唱,使玉龙第三国的形象真切地浮现出来,向恋人们发出呼唤。现实生活中即将到来的不幸和理想中的乐园构成了巨大的反差。许多恋人被故事打动,就在祭风仪式的进行中,相约情死。对青年人来说,爱情的乐园无疑要比祖地有更大的诱惑。
       纳西族的情死不是个体偶然的异常的行为,也不仅仅是对痛苦的解脱,而是一个民族为爱情而献身的光明大道。所以常常有几对乃至十几对恋人同赴玉龙第三国。这条爱情之路的存在使纳西族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情死文化。
       情死是一个隆重的事件,恋人们为了准备上路,要把平日的积蓄都拿出来。由于纳西族女子婚前的积蓄归自己所有,父母不得过问,所以大部分资金往往来自女方。他们穿上盛装,带上丰富的食品,寻找一处山清水秀、人迹罕至的地方,载歌载舞,尽情狂欢,等到食物用尽后,他们或者服毒、或者跳崖,或者找一棵一树两枝的情死树,前往他们的爱情圣地。
       乘索道上山,到海拔3200米处,沿云杉栈道前行,见两侧巨杉高耸,林深不见终处,树干树枝上长满嫩绿的苔藓,阳光从枝叶的缝隙中钻进来,忽明忽暗,更显得幽深。正行间,栈道豁然开朗,便发现群山环绕之中,有一块硕大的草甸子,那就是云杉坪。云杉坪之大,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想。上索道前排着的长长的队伍,已经完全淹没在草甸子四周的栈道上。云杉坪东西长,南北短。但即使从南向北望,对面的人也小如蚂蚁一般。从东向西,则完全看不到头,因为草甸子绕山向北拐了一个弯,转过去,又是一片硕大的草甸子,另有洞天。雪山银白的峰顶在云中忽隐忽现,不知是玉龙十三峰中的谁和谁。
       草甸子北侧,有两队青年女子,一对穿藏族服装,一对穿纳西族服装,跳着舞。这舞当然是为游人而跳。在云杉坪成为丽江重要景区,索道修上来之前,这里终日寂静,除了风和云,怕只有情死的精灵在这里出没。而今却是一片繁忙景象。
       云杉坪在纳西语中意为地神降临之处。李霖灿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曾来过这里,把它命名为“锦绣谷”。当时的达饶郭是情死的上好场所。李霖灿曾听说有十对男女在这里共同情死的故事。
       没有哪一个民族有纳西族这样刚烈的性格,这样一种对爱情的顽强信念。而纳西女子的坚毅尤其让人敬佩。就像《鲁般鲁饶》的故事所说,第一个情死的是女子。女子情死的决心往往更大,愿望更强。而他的情人,按照顾彼得的说法,从道义上必须随她而去。但是道义并不总能完全战胜对生的留恋。在所有的《鲁般鲁饶》版本中,开美久命金的情人都没有像罗米欧那样主动,那样义无反顾。甚至民间有许多关于女子要迫使情人先行一步的说法。否则,一旦情人没有跟随,她就会成为玉龙第三国里最孤单凄凉的灵魂,这种孤单和凄凉,恐怕比李碧华《胭脂扣》中的女鬼如花更甚。而那些情死不成,苟活下来的人,将在村中一生抬不起头。据说女方家人有打死他的权力。
       由于玉龙第三国是爱情的乐园,是青年人的乐园,所以民间有种说法,要情死就要在最美好的年华。有许多感情深厚的恋人们,不想让自己在玉龙第三国里显得太老,还没有来得及过完人世间的青春年华,不到二十岁就匆匆上路了。
       情死当然也是一个秘密。但女子有时会告诉自己最好的女友,表示告别。女友绝对不会把这个消息告诉任何一个人,更不会告诉朋友的家长,阻止她的情死。女子如果和母亲感情深厚,也会向母亲暗示,表示告别。这时,女孩的母亲只有默默流泪,默默祝福。
       祭风和情死构成了正反馈。为情死者祭风,在祭风中有更多的恋人相约情死。其中《鲁般鲁饶》的吟唱起了重要作用。所以清朝丽江政府甚至颁布法令,禁止唱《鲁般鲁饶》,违者斩。顾彼得甚至认为,东巴们是为了钱财有意唆使青年人情死的,这未免是对善良的纳西人的恶意中伤。东巴们也深深地知道《鲁般鲁饶》巨大的感染力,有些东巴有意把《鲁般鲁饶》安排在深夜,有意唱得词句不清,也有些父母把自己的儿女关在家里,不许他们听。但是,许多青年还是像故事中的人物一样,突破种种障碍,彻夜不眠地等待着《鲁般鲁饶》的吟唱。
       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挡青年人对爱情的向往!
       云杉坪空旷辽阔,走在云杉坪一角,游人的喧嚣远远地融在山风中。白云不停地变换着。情死的传统一直延续着,甚至五十年代的一位丽江县长也走上了这条道路。当然,近二十年来,情死的事件已经少得多了,成为遥远的过去。在这场全球化的浪潮中,无所不在的大众传媒和逐年增加的游人正在改变着丽江纳西族的生存方式,纳西族的历史和文化也被包装成精致的旅游商品,而其真正的生命,正在丧失着它所根植的土壤。我不知道,现在的纳西青年还有多少人知道《鲁般鲁饶》的故事。
       2000年10月2日 丽江 东巴文化博物馆
       星夜·水声·经费
       搬到博物馆已经有一周了。
       原以为丽江的雨季已经过去,或许是丽江太美,使雨神也留恋起来,刚迈出步子,又折了回来。这性格倒有些像我。野舟诗云:雨神带不走的,诗人将珍藏。
       我在丽江的住处似乎是以两周为单位的。在歌舞团招待所住了整整两周,在合作社也住了整整两周。如果能在10月10日顺利出发,在博物馆还是两周。本来应该在合作社继续住下去,既然白庚胜说能免费,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不过,具体情况一直没有明确。头一次同李例芬到合作社时,两位和师傅曾特意说到价格,每天四十元。刚住进来时,和笑春也说起了钱的事情,当时我想可能是沟通问题。几天后,小和师傅再一次提起了房费,我才意识到不能再糊里糊涂地住下去了。
       给白庚胜打电话,白老师说跟和笑春已经讲过,能免就免,不能免就象征性地交一点。隔天找和笑春,他坚持每天四十元。他说:白庚胜不了解情况,我们这里开支很大,亏得厉害。最后,经过反复谈判,降到每天三十元,两周共四百元。大大地超出了预算。
       我的运气不好。今年的博士生都投入到中国近现代科技史的中科院创新课题中去了,经费大大的。去年我定下这个题目的时候,陈老师以为今年会有一些课题费入帐,可惜落空了。但是论文题目已经定下来,我只能向前走。博士生做论文自己出钱,多少有些荒谬。
       陈老师建议我向夏商周工程申请一点,至少在名分上,我还是夏商周工程项目的学生。我预算了一个一万五千元的调研计划,希望夏商周工程能提供两成。虽然一度有望,还是拒绝了。又曾想打网站和报社的主意,为他们开专栏,请它们赞助经费或者设备。没想到网站缩水,他们烧钱的日子刚刚结束,开始节衣缩食了。最后,还是所里慷慨,刘钝和张宏礼各出一笔,共三千元。这是我此行唯一的公费。我必须用稿费把经费缺口补上。
       博物馆位于黑龙潭公园北门,算得上荒郊野外。博物馆里所有人都认真地告诉我,晚上不要出门,又说几天前就有人被抢,甚至告诉我贵重东西要放到值班室。有一天夜里10点左右我骑自行车回来,隔壁的花匠大爷吓了一跳,觉得我太不小心。
       做好了离开合作社的准备后,我就开始找房子。高海拔书店的徐老板给我在三眼井客栈找到了一间房,一个月四百元。十一之后可以入住。汪立也给我他的小店附近找到一间屋子,大约八九平米,一个月一百二十元。一百二十元,在古城的繁华地带,实在让我动心。只是条件太差,没有床,没有桌子,上厕所非常不方便。这时李锡说:可以来博物馆住,不要钱。
       我现在就在博物馆办公室对面的土坯房里。我第一次来博物馆就拍了这个土坯房的照片。这是博物馆民俗区的一部分,一个典型的纳西民居,三坊一照壁。照壁在正东,墙外就是由山泉汇成的流向黑龙潭的小河。河虽然很小,但水流湍急。在房间里可以听到湍湍的水声。河的对岸就是象山。李锡已经把这一片地方都列入到他未来的东巴文化博物馆里了。他的标志门已经建在了黑龙潭公园的后门里面。照壁对面是博物馆工作人员中午吃饭的饭厅,只有顶棚。我住在坐北面南的这栋房子里。这栋房一共三间,正中是馆里的老花匠。南侧是博物馆的一个工作人员,北侧就是我。其实这是一个楼梯间。楼梯口就在窗外,二楼已经锁上,没有人住。每天晚上听到上面老鼠穿梭往来,很是热闹。刚住进来的那天,还有几只巨大的蛾子从格子窗中飞进来,往我的笔记本上扑。我找到两个钉子,把窗帘钉在了窗框上。
       白日里,整整一天的毛毛雨,仿佛到了江南的梅雨时节。太阳在傍晚钻了出来,很热很热地晒了一阵。不过厚厚的云仍然在四周游荡。刚才在院子里练了一会儿太极,见云缝中有硕大的星星。前两天天晴的时候星空格外耀眼,我认真地寻找我认识过的星座,发现我的方向感已经糊涂得不可救药了。直到现在,我仍然认为丽江城的南方是东方。有巨大的雷声远远地传来。不知道明天是什么天气。
       这一周的工作没有什么质的进展,无非是凌乱地读书。
       心绪不宁,买了几张碟,一边听谢雨欣呓语般的歌声:
       谁在爱你,
       你在爱着谁?
       一边想着纳西族古老的情死往事。
       2000年10月2日 云南丽江 东巴文化博物馆
       后面的故事……
       连载到这里就结束了,而我真正的考察还没有写到。
       2000年10月10日,我倡导的“纳西传统技术与生存方式”联合调查在李锡的支持下终于启动。在云南社科院历史所长期从事少数民族技术研究的李晓岑来到了丽江之后,加上李锡派出的杨志坚与和继泉,我们一行四人开始了为期一个月的调查。制定预算时,我曾问李晓岑每天多少劳务费才算合适,没想到李晓岑坚决不要,给李锡省了一笔开支。
       10月14日,在结束了对丽江附近的七河、拉市、太安等乡几个村子的调查之后,开始了长途跋涉。风景处处皆佳,而道路却越发艰难,时时考验着我们的身体极限。最美的地方当然是泸沽湖,我们在湖畔调查了四个村子。然后,我们从永宁乡温泉村徒步翻越云川交界处的大山,进入四川木里县依吉乡。我们的向导是永宁唯一的达巴杨拖地。依吉的各个村子都藏在大山之中,全乡没有公路,没有电,也没有电话。不但手机没有信号,连收音机都没有信号。如果县里有急事告诉乡里,只能拍电报,据说乡长到县上开会,要走一个星期。所以,我们看到了令我震惊的原生态的东巴文化。遗憾的是,我们未能按原计划过江进俄亚,再从俄亚进中甸洛吉,而是又返回了永宁,并于10月25日回到了丽江。稍作休整之后,于10月30日重新上路,这次是先到大具,然后从虎跳峡尾部过金沙江进入中甸县三坝乡,自三坝到达中甸县城,原计划从中甸进维西,经塔城、巨甸、石鼓沿金沙江回丽江。不料李晓岑接到昆明的紧急通知,我们只好从中甸经虎跳峡镇直接回到丽江,时为11月8日。这条线路又是另外一番景致。
       对于人类学考察来说,几个月的时间只能用来蜻蜓点水,但已经在我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纳西族是一个很小的民族,总人口不过三十万,然而在其民族内部,却有着丰富的多样性。丽江已经成为一个国际城市,而依吉乡的纳西村,依然孤居深山,无路无电,保持着原始的物质生活。同在泸沽湖畔,云南一边的落水村已经因旅游而进入现代化,连网吧都有了,而对岸属于四川的达祖村,依然靠农业和渔业艰苦维生。
       现代化与传统似乎有着你死我活的矛盾。公路、电、以及学校教育,是对传统文化破坏最强的几种现代事物。这一路凡是有电的地方,我都会看到《蓝色妖姬》的身影。有蓝色妖姬的地方,东巴的古老传说就会逐渐地失去生存的空间,东巴的神灵也将远离他们头顶的星空,只能到博物馆中落脚了。
       失去的是可珍惜的,而得到的是想要得到的。
       2001年11月8日 北京 稻香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