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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味]嗜书瘾君子病症剖析
作者:汤姆·拉伯

《中外书摘》 2007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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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细心精明的经理人、金融家要洞悉。
       错综复杂的财务危机,
       都不及一穷二白的买书人
       志在必得、钱花在刀口上时
       看得更清楚。
       他时时苛求自己处处节约:
       吃得再少一点、吃得更便宜些,
       才能攒下哺育心灵的伙食费。
       他到处寻求贴补,连身上衣物亦是缝缝补补
       又三年,净买书不轻言添衣。
       噫,他甚至发愿写书赚取买书钱!
       胃口奇大永难填。嗽嗽待哺无宁日。
       柴添得越多反而烧得越旺。
       (亨利·瓦尔德·毕歇尔)
       居住环境
       嗜书瘾君子的病情充分体现在其居住空间上。蛛丝马迹无所不在,不只出现在大家都想得到的地方(就是书架啦),其他泄漏天机的处所也是俯拾即是,说真格的,这年头谁的书架有足够的空间能让一名书瘾患者平日服用、数量庞大且不断暴增的书籍得以栖身?换句话说:压根休想有足够空间。于是,我们只好将书本堆叠起来——搁在地板上、桌上、床边、洗手间,总而言之:哪儿有空位就往哪儿摆。
       同时,我们还死都不肯将它们往外扔——就算真扔了,也绝非出于咱们的主观意愿。这是此瘾疾的初期病症。每本书都带着连接甜美回忆的包袱,从那本打孩提时代起、在暖暖的被窝里听大人们念过六百万遍的《火腿加绿蛋》(Green Eggs and Ham),到整整四年大学从来没读过、现在也没打算读的《社会学原理》。这些书全都留着。
       大体上,这便是嗜书瘾君子之所以如此安土重迁、宁死也不肯搬家的主因。就算对非书瘾患者而言,搬家也是一桩挺麻烦的勾当。家里头有一大堆书的人,那更是连搬家的念头都不敢有。一旦搬家,得花好大一番工夫才能把那些书一本一本兜齐,再找足够的纸箱将它们逐一打包、封箱,还得甘冒得罪一干亲朋好友的风险,连哄带骗一群人将那些奇重无比的纸箱一个一个抱土卡车,到时还要有人肯再将纸葙抱下卡车,而且大家都还记得清楚该往哪儿摆,然后再一一开箱、一本一本重新堆叠起来。谁吃饱撑着没事干啦?何况,万一迁进去的新家比原先的居所更小怎么办?行了,索性另外再租个公寓来放书——那样子还勉强说得通。搬家?发神经才搬家咧。
       另一个明白透露瘾君子病情的地方就是家具。四下看看;瘾君子的日常生活空间,如果此人拥有家具——可不是每个瘾君子都有喔——的话,其中一件肯定会脱颖而出,立刻攫住你的目光:嗜书瘾君子的阅读专用椅。尽管屋子里长、短沙发,情人椅错落有致——甚至和装潢甚为搭配——但这张座椅依然显得气宇出众,仿佛趁着月黑风高潜入圣文淼特修道院(SaintVincent de Paul),从圣龛里偷偷扛回来似的。两侧扶手磨得光光滑滑。光线照射角度要是对得巧,你还能揽“椅”自照。里头的弹簧皆已松弛。只要屁股往上头一坐,随时有崩到三尺外摔落地板之虞。对于流行稍有感悟的瘾君子,每隔几年还会为它除旧布新一番。不过,更上道、更有品位的犯瘾者铁定都让它维持原始风貌。毕竟,那是个神圣不可亵玩的座位。那是嗜书瘾君子和书本神交的宝座,谅谁也没那个胆子在它身上上下其手。
       生活品质
       嗜书瘾君子的存在由两部分组成:买书、看书。此乃生命之所以值得延续下去的重要理由。可想而知,这时我们的生活品质也可能会构成危害,其中最显而易见的便是:咱们全是穷光蛋。这是怎么都回避不了的后果。当然,有些人走运得以幸免:那些人在染病上身之前已经先攒够了银子,还有另一种人则拥有一身糊弄人的好本领,能把枕边人治得服服帖帖,甘心情愿掏钱资助他们的癖好。但这种例子可说是少之又少。大体而言,由于时书本一往情深、执迷不悟,我们的口袋不消三两下就会一空如洗。我们如此斥资购置书籍,就算支票本再多也不管用,甭花太多工夫便能把自己逼进赤贫的阴沟里。
       嗜书瘾君子每跨出一步就得面临一道接一道严酷考验——比如说:要看书还是吃饭、要买衣服抑或买书;要维持起码过得去的生活格调,还是选择一种拮据却能够享受自虐愉悦的度日方式,放任自己徜徉快活林。
       说穿了,嗜书瘾君子总是宁可饿肚皮也要看书,宁可要书也不愿添购衣物。乔治·吉辛(GeorgeGissing,1857-1903)买起书来常常不顾荷包死活,尽管心知肚明:把钱花在购买日用所需实在比较明智。有一回他站在书店橱窗前,“饱受脑袋的欲求与肚皮的需索双重煎熬”,他的肚子咕噜咕噜直叫,简直就要揭竿起义,亘古的灵肉斗争在心中反复上演。要投靠书本还是奔向食物?宁可享用“满满盘中飧”却没半本书,抑或将就“粗面包抹牛油”,但是手上有书可看?要照顾臭皮囊铁铮铮的需求,还是喂哺永恒不朽的心灵?他“在人行道上跫采跫去,一边数着(他)口袋里的铜板,一抬头,小馆子招牌赫然在望,两方饥肠辘辘在(他)心中交相呼唤”,最后他把心一横,干了一件如果咱们置身他的处境也会干的事:索性买书去也。
       至于衣着也差不多情形。不消说,我们绝不理会《潇洒》(GQ)杂志阐扬的那套穿衣哲学。压根没人会拿咱们的行头去对照巴黎时尚周展示台上扭来摆去的那些玩意儿。倒不是我们丝毫瞧不出流行的门道,说穿了不过就是优先顺序自有定见。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我们穿衣服的时候总是在看书,当两只眼睛死盯着手上的书本,自然无心顾及自己究竟套上哪双袜子、鞋子、衬衫,至于其他衣物也照样全不看在眼里。我们从来不会刻意在时尚流行这件事情上头做文章。
       至于其他因素,则和个人经济状况有直接关系。脚上老穿同一双鞋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连着两年地球日都穿同一双环保地球鞋(两个地球日之间的每一天亦照穿不误),是打算回家骄其妻妾,还是其中隐含不足为外人道的大道理?我们身上经年不换的那件双车线、色彩斑斓、上头又是花又是草的衬衫,到底是蓄意唤起人们对60年代的缅怀,或是因为今天一早当我们苦恼:“今儿个该穿哪件出门才好?”翻箱倒柜的结果,还是只有这一百零一件衬衫可穿?至于脖子上这条老掉牙的平底窄领带又该怎么解释?存心要宣扬什么宏伟理念还是怎的?说到嗜书瘾君子的穿衣哲学,我算是个中老手。我那几套内衣裤,论岁数都比当夸大部分文坛新锐小说家更老。法国瘾君子格里耶(Gaullieur),同一套衣服穿了整整二十年,就是为了省钱买书。神学家伊拉斯谟(Erasmus)曾写过这么一段话:“吾一旦得金乃先购书,若尚有余,方添衫若干”。
       末期病状
       亲爱的苦难同胞们,千万别被别人诳骗,说什么:罹患嗜书瘾也有机会活得开心自在;伴随着一口气买进成千上万本书而来的雀跃、
       懒洋洋地窝在咱们心爱的座椅上反复回味,眼看着那些书堆叠在书架、地板上,便可带给我们莫大愉悦云云。如果是患病初期那还有得说。反正,咱们或许都能在过程中逐渐变聪明。视野变宽、涉猎的领域也越来越广,有机会成为自己一心向往的饱学之士。啊,藉由书本,我们得以狠狠酩酊大醉一场,翌日不仅不会饱受宿醉折磨,甚至一觉醒来更加容光焕发。
       但这些都是发生在更早之前、当疾病还处于萌芽初期的事。随着病情逐渐加深变重,它在过程中遗留下束的蹂躏痕迹足以让咱们的日子颠踬难行。它所造成的破坏也许永远无法恢复。只消过那么一趟癌、稍稍沾染瘾病的宿主,从此永无宁日。可能是某日一趟书店漫游,在一本自己根本不需要的书面前束手就范。或许是为了挣脱铁铮铮现实社会的侵害、干扰,图谋区区几个钟头的奢侈时光,便一头栽进无边无际的约翰·格里沙姆深渊。假使我们一旦深陷其中还兀自沾沾自喜的话,我们便与嗜书瘾沾上边,未来的日子将岌岌可危。
       因为从此只要一碰到麻烦,我们势必会回头寻求慰藉。这是上瘾过程中最明显的特征。退缩、遁逃。没错,要检验一个人是否患了嗜书瘾,最保险的方法便是看他(或她)面对压力的反应。当世事百般不顺遂,嗜书瘾君子能否继续勇往直前?还是照例躲起来闷头看书?索性掉头一溜烟钻回书本的怀抱?我们一碰到闺房起了矛盾,是否便遁入书房、图书馆猛看书?经历一整天繁重的工作回到家中,我们是否又带着六七本新书进门?日常居家事务——譬如:洒扫庭除、拖地洗衣、陪妻拌嘴抬杠等等——是否越来越感繁重,于是咱们总是一律以看书为借口加以推诿搪塞?
       倘若果真如此的话,过去一向自认为不过只是平凡爱书人的我们,就可能即将陷于万劫不复的绝境。一旦压力临头,我们立即避而远之,然而却发现慰藉来得快去得也快。羞耻心喋喋不休如影随形,在咱们阅读的路上频频露脸,并直陈我们背离职责。我们籍由看书或买书来平息痛苦,因为过一次瘾的成力如此剧烈,反而更感羞愧、歉疚,我们因而需要解脱,到头来,我们便只好一再从书本里寻求万灵丹。
       一旦这种循环日益胶着,咱们嗜书瘾君子陷在无尽的漩涡中不断打转,越来越脆弱,我们便开始更加自反而缩。这也就是嗜书瘾君子的朋友总是寥寥可数的缘故。当然啦,这大部分都该怪咱们无心的健忘使然。我们整日泡在书本里头,原本跟朋友约好要打的电话、早已安排好的聚会,甚至连该回的电话,全部忘得一干二净。有时我们甚至干脆放任铃声兀自响个不停(倒也不是每回都这样,只要咱们正好想要和人“聊聊书本”的话)。
       提到谈恋爱,那咱们简直就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因为问题的症结(想当然耳)总是出在:为了让双方关系取得进展,我们必须亲自出席,本人到场和谈恋爱的对象碰面。这意味着:共进晚餐、携手看电影、并肩听音乐会、一道泡泡酒吧、逛逛博物馆、打打迷你高尔夫和其他林林总总、各式各样耗时费力的活动,其中几样甚至还得花钱。正常人似乎无福消受咱们心目中的理想约会:两人分别坐在相隔几尺的沙发上,各人头上一盏灯,双双各自翻读自己手上的书。
       我们大可带着那位交往中的对象一块儿逛书店,不过届时对方的话题将不会局限在书本,而是针对咱们的德性。一旦走到那步田地,爱神也懒得再眷顾咱们了。有可能是因为我们进书店正想干咱们寻常干的勾当:买书。而被拉进书店的那位则会针对我们觉得稀松平常的行为进行一连串质疑。例如:“你真打算读完手上这堆书啊?”、“你家里头已经摆着五千本书了,还要买啊?”、“你怎么能够面不改色花七十块钱买一堆书,带我上馆子吃顿饭却要各付各的?”等等这类问题肯定都会一个接一个冒出来,我敢打包票。反正,不管谁跟我们谈恋爱,最后肯定都会认为咱们不仅性情古怪而且可恶透顶。我们不如继续保持孤家寡人得了。
       倒不是说我们不古怪、不讨人厌。他们都没有错,我们只是死不承认罢了。要是让咱们自行评断自己的行为,那可严重了。一旦那么做,就得显露出另一个丑恶的面目。与生俱来的良知——尽管平常总是留中不发——依然足以明白让我们晓得无可否认的事实:在自家公寓稍一走动便会迎头撞倒书堆,摆明了已然与主流社会渐行渐远:一整年没添购任何新衣、新鞋,却收藏《达洛卫夫人》(Mrs.Dalloway)所有版本、无一缺漏,多少已经异于常态。但是咱们不得不为那些过当行为进行抗辩:我们必须撇个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