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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寻与探索]漂泊与永恒
作者:田 松

《博览群书》 2001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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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的东巴·蝴蝶效应
       终于见到了李静生。他负责有关祭署的东巴经,所以对这一部分比较熟悉,但他说自己更感兴趣的是文字。他写过一篇文章,说纳西人的自然观发展的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原始的人类中心时期,东巴经创世神话中有人类始祖被岳父要求在一天内砍99座山的林子并种上庄稼的故事。这表明纳西族曾有过无节制地开发自然的阶段。但是后来的大量的祭署仪式则表明纳西人已经认识到人与自然要保持和谐。这是第二个阶段。第三个阶段则是现在,属于科学地认识自然的阶段。我表示了要向他学习,跟他读一天东巴经的要求。他说,现在太忙,等过一段。
       东巴文化研究所进行东巴经的翻译工作已经有十多年了。现在到了尾声,所里的人差不多都在忙着做《纳西东巴古籍译注全集》后50卷的校对工作。李静生说,校对比翻译要慢得多。这套书采用的还是当年李霖灿发明的格式,先是东巴文原文,然后是国际音标注音,然后是中文直译,最后是中文意译。
       东巴文字和纳西语并不构成对应关系。也就是说,东巴文和纳西语没有能指与所指的关系。东巴文并不是一种日常使用的文字,它只用来写经。在祭祀仪式上,东巴一边翻经,一边吟诵。东巴经只是起到了一个提示的作用,告诉东巴念到了什么地方。所以东巴经上的东巴文字只是一些关键词,几个东巴字就能代表很长的句子。
       东巴文几乎都是实词,实词之间大量的空隙只有一代代传承下来的东巴才知道。东巴经的翻译程序是:编目;分配任务;东巴释读,学者用国际音标记音;翻译。许多东巴经要用非常古老的纳西语吟诵,所以即使懂纳西语的纳西族学者也要反复与东巴参详,才能最后确定经文的翻译。而现在,李静生说:整个丽江也只剩下三位东巴了。
       李静生说:现在搞旅游,丽江城里很多地方都有东巴在表演,那些东巴都是假的。
       我问:现在出的100卷东巴经把这里搜集的东巴经都出全了吗?
       李静生答:基本上全了。还包括一些其他地方收藏的。我们曾经带几个老东巴去昆明博物馆帮他们编目,编目的时候发现有一些经书我们这里没有,就全部复印下来,这次也都翻译了。北京图书馆有三本东巴经是我们没有的,想要复印下来,但是到现在也没有办好。
       我说:其实北京图书馆应该主动地复印一份送过来才对。
       李静生说:只好不收了。一旦我们这里的东巴不在了,就没有人读懂那些经了。现在东巴文化研究所最年轻的东巴已经快八十岁了。
       午饭的时候,同桌的除了李例芬还有习煜华,我在东巴文化节论文集中看到了她的名字,她写了关于纳西妇女与占卜的文章;有瑞典女子费安娜;还有一位和品正。可谓无心插柳柳成荫。我与和品正一直谈到快两点。遗憾的是,因为我怕我的离开会打断谈话,所以没有录音,也没有录像。
       和品正能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语言垃圾极少,让我愧不如也。
       东巴经都是东巴举行仪式时使用的。和品正翻译的部分也不例外。只不过所用的仪式是在邻里之间或者村寨之间发生纠纷时举行的。这个用途比较奇特,以至于我当时没有记住仪式的名字,几天后才问清楚,叫“推送是非灾祸”。
       和品正说:东巴总是要劝和了。说这个碗,吃饭的时候碗边和碗边难免要相碰,到了晚上还是要一个挨着一个地落在一起;这个筷子,吃饭的时候也难免互相打架,吃完了饭,还是要一个挨着一个地放在一起。
       我问:比如我们两家发生了纠纷,是谁请东巴呢?是你请还是我请?
       和品正:两家都要请。因为请东巴做法,就是要把灾祸降到对方家里去。所以如果一家请了东巴,另一家就会马上去请,把灾祸再送回去。有时候一来二去要好多回。
       我问:那东巴之间岂不是要斗法?看谁的法力高强?
       和品正:像这种仪式一般都请和自己关系好的东巴。比如我是东巴,去了你家,那显然就得罪了他家。当然如果是两个村,就请自己村里的东巴。
       我问:那么最后他们怎么和解呢?要不要东巴代表他们来个和谈?
       和品正:一般随着时间推移,慢慢就过去了。
       我问:纠纷的原因都有哪些?
       和品正:能有哪些?吃饭的时候一颗饭掉到了桌子上,来个苍蝇,吃了这颗饭。两只小鸡又抢这只苍蝇——小鸡吃苍蝇,一个吃到了,另一个没吃到。于是两个小鸡就打起来。两个小鸡打起来,两只母鸡要保护自己的孩子,也打起来。两个公鸡要保护自己的母鸡,也打起来。然后两家的女主人为了各自的鸡,也打起来。最后两家的男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女人,也打起来。就是这么点事。
       费安娜问:你说的这个故事是东巴经里写的吗?
       和品正答:是呀。东巴经里就有这样的故事。
       我说:蝴蝶效应。
       他们有点没听懂。我想解释一下,又被什么话给岔过去了。有个苏格兰民歌唱到:铁钉折,蹄铁卸;蹄铁卸,战马蹶;战马蹶,战士死;战士死,战役失;战役失,国家灭。同样是蝴蝶效应——微小的初始事件导致重大后果的例子。
        2000年9月1日 丽江 地区歌舞团招待所
       古城·合作社·东巴宫
       来到丽江快一周了,直到昨天晚上才随着李例芬老师在古城走了一圈。
       古城不大,到处是粉墙黛瓦——这是我在苏州一位出租车司机教我的一个词。当时我和朋友刚从上海到苏州的高速公路大巴上下来,朋友惊异于苏州城里的建筑,我便以江南通的口气大哧哧地说:“江浙一带的房子都是这样,白墙黑瓦。”司机回过头来,以苏州普通话说:“我们这里叫粉墙黛瓦。”一下子让我觉得自己特别土。
       丽江古城与苏州有许多相似之处,除了粉墙黛瓦这一点外,还有城内沿街穿行的流水,密密麻麻的小桥。据说,丽江古城内的桥梁密度是中国第一。
       刚入古城就见到四五位老年妇女身着纳西传统服装走过来。这些服装年轻人已经不穿。恐怕再过几十年,古城里穿这些服装的都是导游了。待这些老人走近,李例芬老师忽然介绍其中的一位给我:“这是杨福泉的妈妈。”我在昆明没有见到杨福泉,却在丽江见到了杨福泉的妈妈。赶忙和老太太照了一张相。
       李老师带我转了许多地方。白庚胜说的丽江合作社位于七一街,两个两层的大院,现在里面只住了一个日本人。楼上楼下都是单人间,房内有卫生间,二十四小时热水,房价是每天四十元。院子里还有一个公共厨房,可以做饭。这是古城内典型的民居,古色古香。来丽江一趟,如果不在这样的地方住上一段时间,真是白来了。白庚胜说,这是顾彼得住过的地方。顾彼得是俄国人,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曾在丽江一带活动,写了一本关于滇西北风土人情的书。现在的纳西研究经常引用。这更激起我来此一住的念头。只是这里离东巴所太远了,古城内还不能骑车,外出不如歌舞团招待所方便。这让我有些犹豫。不过,来总是要来的,关键是什么时候来。
       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但是灯光闪烁着,远远地看过去,坑坑洼洼的五花石上反射着斑斓的光亮,如同水中泛起的涟漪。我越发遗憾没有把摄像机背上。
       城内的石板路是被丽江旅游手册大肆描写的一个特色。丽江人称之为五花石,据说在雨后的阳光下能闪耀出五色光芒来,有晴不扬尘雨不沾泥之功效。走在五花石上,两边流水潺潺,流水声不时地被岸边店铺中播放的流行音乐所掩盖。流水和流行中熙熙攘攘着穿纳西服装的老人,高鼻子的西洋人,还有一些从服色上看不出地域或民族只看得出时尚与否的现代人。现代人已经没有民族和地域之分别。
       古城能够保留下来,却要感谢贫穷。
       据李静生说: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丽江政府曾经制定出一个城市规划,准备把一条大马路从黑龙潭一直修到四方街。幸亏当时没有钱,否则就会破土动工。当然,现在政府都已经知道,古城是丽江的财源,制定了许多保护措施,比如汽车不许进古城,连自行车也只能推着走。
       建筑保存下来了,但是文化的变迁却无法阻挡。丽江已经成为一座旅游城市。纷至沓来的中外游人悄悄地改变了古城人原有的生活,接待游人成为他们新的生活方式。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桥上看你。大家已经逐渐开始了表演与观赏的生活。
       在徐晴的陪同下去了一趟东巴宫。东巴宫是继宣科的纳西古乐会之后丽江古城里最重要观赏类旅游项目了。东巴宫正位于古乐会的对面,两家唱着对台戏。进门的时候,遇到了东巴宫的主任兰伟,徐晴为我们做了介绍。当我给兰伟名片时,他歉疚地说没有带名片,但是他认真地给我留下了他家里的电话和手机。这使我一下子对他有了好印象。我说:我看到过你写的关于东巴文化与丽江旅游的文章。
       进门的时候,主持杨宏已经开始发言了。东巴宫内正中一条过道,对称排了座位。我从中间的过道走进去,尽头处,已经有三位摄影者坐在了地上。我坐在过道上。举起摄像机。
       尽管李静生说这里的东巴是假的。但我还是感到表演非常精彩。有纳西古乐,有威武的纳西舞蹈,有东巴唱念做打的仪式,有声音响亮的民歌。东巴文化作为旅游文化毫无疑问是在繁荣之中,我相信还会有更多的可以表演的项目开发出来。散场后,我问杨宏先生:“我们这里的表演有多大成分是从民间挖掘出来的,有多大成分是为了旅游渲染出来的。”杨宏说:“我们这里基本上是原汁原味的民间艺术。”我又问:“这里的东巴以前做过法事吗?”杨宏肯定地说:“他们解放以前就是东巴,现在有时给人请去做法事,比如结婚或者死人的时候。”
       出门的时候,对面宣科的场子也散了,人们正向外走。一个月前,一位朋友曾经来过这里,她说宣科的表演彻底地败坏了她对东巴文化的印象。再过几天,这个朋友就要去伦敦了。
       在这个全球化的时代,所有的地方都无法避免被全球化的命运。也许没有电的地方会是个例外?
        2000年9月2日 丽江 地区歌舞团招待所
       分类与定量
       我想,分类与定量是科学的起点。
       人作为一种具有刺激反应功能的动物,要对周围的环境进行适应,必然有对环境的了解。原始民族最初面对的环境主要是植物和动物,大地和星空。大地和星空的永恒容易使人产生宗教情感,植物和动物则是先民生存的必需品。对现代人感官模式的分析表明,人有简化被感知对象的趋势。如格式塔心理学所分析的,对于一个不完整的图形,人会自动填补其中的空隙。比如会把一些圆弧看成缺了口的圆周。如果原始民族的感知模式与现代人相同,随着原始民族对植物和动物认识的增加,分类是自然的。分类之后考虑类之间的关系也是自然的,考虑它们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是自然的。
       列维—斯特劳斯在书中写到,许多原始民族对于身边的植物和动物都有非常充分的认识,这些认识已经远远超越了实用的目的,达到了形而上的程度。或许,可以把这看作早期的博物学传统的科学。
       对动植物的分类是每个民族都具有的。不同的只是在于量的差异。但是定量则不然。并不是每个民族都能达到定量的水平。
       东巴经中许多数量的概念。令人惊异的是,东巴文中有“兆”。这么一个大的数字显然不是出自实用的需要。对于“兆”所出现的语境,我还要仔细查阅。
       不过,按照和品正的说法,纳西族百姓的计数能力却逊色得多。和品正在1973年到1975年期间在白沙的新善当过知青,他讲了一些知青时的事。
       和品正说:那时生产队记工分。妇女们背石头,就按照背的量计算工分。背一筐,记一筐。背一筐两筐,她们还能数,等数目一多,就数不过来了。怎么办呢?每个妇女都弄一个坑,背一筐,就扔一个小石头进去。等收工时,这个妇女就把自己坑里的石头捧到记账的那个人面前一丢,我背了这么多。那个地方离丽江也不算远。
       我问:不会有人多扔几个石头吧。
       和品正说:不会。
       那么,纳西族民族采用的度量衡是什么系统呢?
       这个问题我问了李静生,也问了和品正。他们对长度的回答大致相同。就是身体尺寸。一、一肘、一“讨”(即双臂向两侧展开,左手指尖到右手指尖的长度)。只有他们说的是汉语,另外两种的说法我都没有听清。但是他们的比画我看懂了。
       我说:如果需要精确的计量怎么办?比如粮食用什么?和品正说:用斗。
       我说:斗比较容易做得标准。有秤吗?
       和品正说:祭天的时候,需要称祭天的猪。今年你家养祭天的猪,明年他家养。大家不能差太多。每天祭天的时候都要称。秤砣是石头,每年都用同样的石头,就能保证大概相同了。
       旁边习煜华老师补充说:秤杆上面凿了个水槽,找平衡。
       和品正又说:不过不同的祭天群可能用的石头不一样。但是同一个祭天群应该是一致的。
       我问:那么,民间的交换怎么办?
       和品正:一般差不多就行了。比如我家办喜事,你送一只鸡,二十个蛋;等你家办喜事时,我一般也会送二十个鸡蛋,一只鸡。那蛋的大小,鸡的肥瘦,都管不了了。
       和品正还提到有时大家会餐,每个人都从家里拿一些米、肉。有一只公碗,大家把自己带的米放到碗里,多一点少一点都无所谓,但如果太少,管事的就会说,不行,你的米太少,要再拿一些。还有肉,是用长度计算,大家都拿这么长的肉。太短不行,但是厚薄无所谓。
       和品正家里有个长辈,曾经做过马帮。常到藏区。藏人把猎物、毛皮这些东西放到路上,自己就躲到树后面去。马帮经过这里,把他们放的东西拿起来,放下盐巴、茶或者什么东西。藏人要等马帮走远,才会出来,把东西拿回去。
       我问:如果你什么也不放,会怎么样?
       和说:那一般不敢,把藏人惹火了,会拿弓箭射你。但是放多少无所谓。有的心黑的就少放点,心好的就多放一些。
       这种奇特的易货贸易我曾在书中见过。在这种交换中,定量也是不可能的。
       不过,丽江城里的妇女在与其他民族贸易时,基本上学会了其他民族的度量衡,也用斤两。这样看来,纳西族的民间度量衡大概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与外界贸易使用汉文化的度量衡;另一部分民间的度量衡几乎没有达到定量的程度。在这种情况下,兆的概念恐怕只能出自宗教的或者形而上的意图。就如列维—斯特劳斯所说:原始民族对于知识本身的兴趣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得多。
        2000年9月3日 丽江 地区歌舞团招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