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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单翼的天使
作者:赵翼如

《青年文摘(彩版)》 2008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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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天,我无意中听见儿子“篡改”一节课文——
       小学一年级的语文书里,有一段“先朗读,再背诵”的课文:“爸爸是一棵大树,妈妈是一棵大树。我是一只快乐的小鸟,在两棵大树间飞来飞去。”
       我儿子念到这里,很快做了如下更正:“我家只有一棵大树,那就是妈妈,我是一只不快乐的小鸟,只能在一棵树上跳来跳去。”
       “你爸爸呢?”有小朋友问。提起爸爸,这小脸就有一片迷茫降落。
       我心里一沉。这受不起伤的年龄,隐隐有了生命最初的痛觉。看来有些事瞒不过他了,但我不希望他对走远的父亲心存怨恨。于是,不得已把过去串成一个故事讲给儿子听。
       这是他自己渴求父爱的故事。我和儿子的爸爸早已走出了各自的生活。可爸爸妈妈又哪里走得出儿子的视线?在孩子眼里,父母是一只小鸟的左右两翼,是安放童心的双轮马车。
       可惜他一出世就只有独轮车——母亲的臂膀是他生长的摇篮。让我惊讶的是,他生平入迷的第一本书,竟是卜劳恩的幽默漫画《父与子》!他不止一次指着画里那个和儿子满地打滚的父亲求我:“叫他来做我爸爸吧!”
       生平上瘾的第一部影片,是《狮子工》。每当小辛巴泪汪汪地跟父亲的影子对话时,儿子都会放声大哭。十七八遍看下来,一遇那场景他仍然大哭。
       那年儿子刚满3岁。生下来1000多个日子,与父亲见面没几次。这天,做父亲的忽然想见见儿子了,我们便相约着,在少年宫碰头。
       老远,父亲正眯眼朝儿子看。儿子不由自主地向他走去,一直走到跟前,站住了。我叮嘱:叫人。儿子怯怯地喊了声:“伯伯。”我说再看看,是准。“叔叔!”儿子仍没认得出。
       做父亲的没法生气——儿子在娘胎里,父亲就突然不辞而别了。从小失去父爱的儿子,不知道父亲意味着什么。而按常规,婴儿第二个月就能凭嗅觉认出父母,并用视力将父母与陌生人区分开来。
       记得他刚牙牙学语时,有七八个朋友来串门。他把客人一路看过去,见着男的,就一路“爸爸”喊过去,弄得我哭笑不得。
       此刻,做父亲的眼里有一闪即隐的落寞。对如何与孩子玩耍,一时也茫然不知所措。好在儿子很快嗅出了什么,主动跟父亲玩开了。
       到底是男人,带儿子玩也有男人的玩法。只见他伸手探入正在蓄水的鱼池,掏出一根碗口粗的水管,刹那间冒出一注小小的喷泉。再向天高高举起,又射出一束银光,泻下一线飞瀑!
       儿子顿时振奋,突然就爆发出脆亮脆亮的一声“爸爸!”旋即飞跑着扑过去,缠住爸爸抢那根巨大的“洒水枪”……
       水珠乱飞,水雾迷漫。儿子满身水涟涟地感受着水的气流、速度。他怪叫,做鬼脸,翻跟斗。我很少见他玩得这么放肆。噢,《父与子》的漫画里,不就有“打水仗不择手段”?
       我远远坐在一棵树下,看着这一切。哗哗的水声中,不时夹杂着“爸爸”的喊声。显然,他也更喜欢父亲的游戏风格。据说男人女人天生的生物学差异,可能在父母的游戏模式上起作用。父亲擅长弹跳和高举,玩耍性质更富有刺激性。而母亲更趋谨慎。
       儿子有太多的“为什么”,我真怕他追问“为什么”。因为世间有些事,是不堪问的。于是只好“糊弄”他——
       “我爸爸呢?”
       “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了。”“为什么?”“那儿有好多好多灯灯。”“灯灯里头有爸爸吗?”“灯灯里头有童话。”于是,他会两眼出神于“灯灯”,并跟“灯灯”打着手势。
       他放不下“爸爸情结”。我有过一位朋友,和儿子玩得很投入。一天,儿子忽然歪着小脑瓜认真地对他说:“我看你倒有点像我爸爸的。”把朋友闹了个大红脸。朋友告别时,儿子用小手把门一挡:“别走了,求你快来做我爸爸吧!”
       甚至带他上音乐厅,他都给我出过类似难题:“那个指挥太好玩了,带他回家做爸爸行吗?”真想不透,一个新鲜的小生命,为什么跟人类最古老的情感更接近。
       然而承担感情的后果,不是生意人的事。天很快暗下来。还没疯够的儿子,不情愿地跟我们走进一家餐厅。爸爸请他吃了他爱吃的大虾,还有鲜榨西瓜汁。
       不知怎么,儿子像敏感的小动物般不安起来,时而作沉思状——我从没见过这么小的孩子也会沉思!当父亲起身去门口买单时,儿子小狗一样一路嗅着踪迹追过去了。生怕他逃跑似的紧紧牵住其一只衣角。
       这个细节让我心惊——那时爸爸的衣裳口袋是空的,只听说他已破产。但孩子丝毫不在乎,他要的只是爸爸,而不是爸爸以外的任何什么。
       走出饭店大门,满街灯火已喷涌而出。“我得回去了。”他向我们母子告别。“回去?”儿子瞪大警惕的眼睛,“回哪个家去?家里还有谁?”“有……”他的目光闪烁其辞,“爸爸有好多事,我会很快再来看你……”儿子眼巴巴仰面伸手一一那只小手,多么渴望让爸爸的大手长久握住。
       儿子左手牵住爸爸,右手伸向妈妈,把我们硬朝一个方向拖:“走,我们3人一道走!”我蹲下来制止他:“妈妈抱你走。”“不,”他泪汪汪地说:“人家小朋友,都是一家3口。”
       我已能有效瓦解自身的伤痛,却如何抵挡得了孩子受伤?我与儿子的爸爸相对无言。
       此刻,我冷静地用幽默打破沉默:“让爸爸跟你躲猫猫……”做父亲的悄然一松手,很快就消失在灯火深处。儿子开始还真以为在躲猫猫,后来发觉爸爸“丢了”,急忙高声喊:“爸爸!”没有回应。他的确已经走远了。“爸爸!”没有回应。
       忽然,儿子挣开我,不顾一切地冲到大街上,东跌西撞地穿过人流车流,去追已消失了背影的父亲。我一下子吓得人发木,昏头昏脑去追险境中的儿子。
       街头一阵小小动乱。猛听到有车“哧”地一声戛然刹住。“这小孩子找死啊?喊魂啊?”司机急吼道。
       “我找爸爸。”全不知惊险的儿子一脸无辜。司机心一软,下车抱起他:“谁把这么小的孩子丢了。”我惊魂未定地接过儿子,只见这小脸画满了一条条泪痕,哀哀无告的眼神,足以让慌乱的街安静下来!
       背着儿子慢慢往回走,儿子一路哭到家。“这是为什么,妈妈?”“别再问为什么,睡吧。”那是我一生中走得最漫长的路。
       这“故事”讲完后不久,我看见儿子写的日记:“5月25日,雨,外公给我捉了只黄色的小hy die。我一看它还是个hu die孩子呢!它一定想回到妈妈shen边,于是我一松手放了它。它飞着飞着好像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对我说‘再见’。”
       我欣慰,那只伸向夜空的小手,没扔出绝望,而是继续释放着美丽。
       曾 凯 摘自《经典美文》2008年10月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