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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剽牛
作者:沈石溪

《青年文摘(彩版)》 2008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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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出生时,番迪已是一头五岁的成熟公牛。你五岁时,阿妈把你托付给番迪。它会自动跪伏在地,让你抓住它的角爬上牛背。只要你在它背上,它总是动作轻柔平稳,就像冰山慢慢浮出海面。它总是挑选平坦的路,从没摔疼过你。
       可今天,你却要按照导演的要求来剽牛。“我就剽不蒙眼不绑腿鼻绳放得一丈长的牛!”你毫不犹豫地说。你怕导演突然变卦不要你剽牛了。乡里那位医生说阿妈患的是黄疸症,必须尽快送县里住院治疗,这需要一笔很可观的钱。在荒僻的昂克寨能赚钱的机会太少了。
       砍牛尾巴是剽牛场上风险很大的游戏。即使是成年人剽牛也很少有先砍牛尾的,一般都是悄悄揪准牛的第二个脊椎左侧约两寸下面那条软肋,突然将刀深深刺进去,一下就挑破牛的心脏。
       你左手终于触摸到了牛屁股,把柔软得像条黄蛇似的牛尾巴轻轻撩了起来。老牛番迪警觉地望望你,想挪开,又觉得不能伤了小主人的自尊心。你趁机迅速挥出右手。白光一闪,咔嚓一声,整条牛尾被砍了下来。
       太棒了!快把镜头推过去,中景,近景,再来个大特写!导演在高台上兴奋得手舞足蹈。
       老牛番迪惊哞一声,尾部涌出一朵罂粟似的血花,四只蹄子凶猛地在地上踢蹬。它虽然衰老,但不乏反抗的魄力和蛮力,尤其头顶那对琥珀色的犄角,仍尖如匕首,在晨曦中闪耀着威严的光芒。它疯狂地跳跃着,朝你做冲击状。你现在唯一能替老牛番迪做的,就是尽快结果它的性命,别延长它的痛苦。
       你站在牛鼻绳所规定的圈线外,瞄准老牛番迪第二个脊椎左侧约两寸下面那条软肋猛刺一刀。它扭身闪了一下,刀尖刺偏了,只在无关紧要的牛腹上捅了个血洞。你狠命地劈、砍、刺、挑、捅,勇敢地进行剽杀,但不是砍偏了,就是刺浅了。番迪身上东一个窟窿西一条刀痕,遍体鳞伤,但就是不倒下去。它还冷不丁地挣脱了木桩,两只眼睛通红,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你等待着自己身上发出牛角穿透皮肉的响声。奇怪的是,好一会儿了,什么动静也没有。你惊讶地睁开眼,老牛番迪低着头四肢弯曲,一副标准的公牛抵架的姿势,两只锐利的角离你胸脯仅一厘米远,仍然是气势汹汹的冲击状。但它却凝然不动,像座雕像。
       你突然想起儿时有一次你骑着番迪到草滩去玩,突然下起鸽蛋大小的冰雹,四周没有可以躲藏的大树和房屋,你就钻到牛肚皮下。番迪也像现在这样一动不动地,像结实的伞……
       此刻,你真想扔掉猎刀,张开双臂,把老牛番迪硕大的头颅搂抱住,抚摸它伤痕累累的脖颈。但一种更为强大的力量,阻止你去这样做。你把猎刀握得更紧。老牛番迪被剽倒后,你会恭恭敬敬地把它的头颅请进竹楼,悬挂在火塘旁那根最粗的立柱上;昂克寨凡有男人的竹楼无一例外都悬挂着象征雄性力量的牛头,你将按照佤族的风俗把它视为神灵,永远膜拜。但此刻,你非得让它血溅剽牛场。
       你一个箭步冲上去,照准牛脖子又砍了一刀。高台上的摄像机一刻不停地沙沙响着。
       你拼足吃奶的力气又一连砍了几十刀,你身上被牛血涂得通红,可它就是不倒下去。
       你气喘吁吁,浑身冒汗,两条腿飘飘悠悠,脚步踉跄,重重跌在地上。你的力气耗尽了。你毕竟还只是个15岁的少年,缺乏成年汉子的蛮力和耐力。
       老牛番迪精神抖擞地“哞”了一声。
       你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导演肩头那架摄像机还在沙沙沙地响,你的泪水和软弱会被永远凝固下来。但你控制不住自己,泪水就像决堤的河水往外溢流。你恨自己无能,竟连一头生命快衰竭的老牛也剽不倒;你恨命运太不公平,你在学校门门功课都是优秀,却只好退学;你恨生活太无情,过早地夺走了阿爸的性命,让你稚嫩的身体支撑家庭重负。你剽不倒牛,难道还有能耐养活这个家吗?
       现在别说剽牛,你连宰只鸡的力气也没有了,番迪将会被当做灾牛祸牛凶牛疯牛妖牛鬼牛而焚烧成灰,你一分钱也得不到,也就无法送阿妈去县医院治病。你越想越伤心,在摄像机前哭得响亮而放肆。
       突然,你听到一串脚步声在朝你走近,泪光中,你看见老牛番迪走了过来。你扭过脸去不想理睬它。可一条湿漉漉的牛舌伸了过来,舔去你脸上的泪珠。番迪的眼里盈蓄着一汪深情的泪水。它抬起头来,望了望远处层林叠翠的山峰,低沉地长哞一声,然后,四肢弯曲,庞大的躯体跪倒在你面前。它的头偏枕在地上,闭阖起眼睛,那致命的颈脉和第二个脊椎左侧约两寸下面那条软肋暴露出来。
       你心里堵得慌。它是不忍你伤心,不忍你成为窝囊废,不忍你这个主人陷入山穷水尽的困境。你挣扎着跪起来,双手攥着猎刀,对准它的心脏。你快虚脱了,只好将身体压在刀柄上。猎刀扎了进去,刀尖刺穿软肋时,番迪浑身一阵抽搐,但没有挣扎,也没有睁眼。一泓鲜艳的牛血喷溅出来,映红了整个剽牛场。
       汪新才 摘自《蓝色的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