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声铺地
作者:方 如
《青年文摘(彩版)》 2008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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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年我17岁,读高二。性格温吞吞的,成绩不好不坏。
妈妈说,她正在考虑要送我去学播音。
“你的成绩,音体美都不靠谱。播音还是可以考虑的。我这个周六领你去见老师。”
初听,我有点吃惊,觉得播音和自己没有任何联系。细想,又能体会到妈妈的用心良苦。
周六晚饭后,我和妈妈一起走进了那所大楼。一扇用红漆写有“正在播出”的门四敞着。一个中年男子正托着下巴,投入地煲着电话粥。不过我们刚一踏进门口,他就迅速抬起头,问道:“找谁,你们?”
他一张嘴,就把我镇住了,他的声音威严、厚重,甚至还有抑扬顿挫。
那是十年前我第一次见到老田,如今想起来,他的体态五官、衣着颜色等等都在我的记忆里一片混沌,唯有他的声音,那句“找谁,你们?”安然穿越了漫长的光阴,还依然清晰如昨。
2 我以为老田就是主持人。
后来我才知道,我的老师是个年轻得有点儿学生气的人,他是广播学院毕业的,可我觉得他的声音不过如此。进了他的办公室,刚坐下来我就应他的要求,朗读自己事先准备好的课文。
他让我一股脑儿地念完课文,然后又把他的看法一股脑儿地摆给我和妈妈:“发声位置、发音方法都有问题。喉头又紧,总这样播下去,嗓子就毁了。”他痛心疾首地数落着。坐在椅子上的我和妈妈都仰视着,追随他的脚步。
“这样,你从练气开始吧,就从练声铺地开始。”他对我说。
“声铺地?”
“对,你试着叹口气,松开喉头,让气息下沉,打开两侧软肋,小腹与两肋产生对抗,控制住气息,寻找声音一层一层铺落到地面上的感觉。”他伸出右手,手心向下,平放在胸前,并缓缓地向下压去,嘴里演示:“床——前——明——月——光——”。
这次我终于听出他声音的不同凡响了。我说:“对了,刚才那个老师就是这样讲话的,他用的就是声铺地。”
他皱起眉,困惑地看我,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不屑地用鼻子一笑,声音陡然冰冷,“你说的是老田吧?他不过就是个导播。”
3 那次见面以后,我开始正式和吴峰老师学习播音。他规定,我每周六、周日晚上去找他,把课文念给他听,听他指点。然后和他一起去上节目,一直到十点钟,他回宿舍,我回家。那是一档与听众互动的娱乐节目,点歌、游戏、娱乐资讯、励志小品,一勺都烩了。
有时,他很在状态,进直播间时唱着歌儿。有时,他又很烦躁,热线那头有人在兴奋地说着,可他无精打釆地应答着。他是如此地备受煎熬,如此喜怒无常。
当然,每次和我们在一起的,还有老田。
导播老田,四十来岁,身材挺拔瘦削。大多数时候他面对调音台趴着,或者面对窗外的夜色发呆,眼睛黯然无神。他话不多,大多是一声叹息,结尾时拖着长音,越发显出他无与伦比的音质。
“唉。”他终于开口讲话了,“这个吴峰,那个字明明念巷(hang)道么!”
“什么,田老师,你刚才说什么?”
“咳。”他却又趴下来,“我什么也没说。”
4 老田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吴老师找他吵架。
那天我遇见了一封奇怪的信,信封上竟赫然写着:导播老田收。从涂抹了许多花花草草的信封不难判断这是一封听众来信。
我想到每天节目结束吴峰都会说一句吴峰代表节目监制xx、导播老田感谢您的收听这类套话。想来,老田这个名字也是有可能让一些老听众的耳朵生出茧子来的。
我没拆,拿出来放一旁,等吴老师来。
“哼!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他又故伎重演了啊。”
吴老师拿着那封写给老田的信,义愤填膺。他利用播放歌曲的间隙对我说:“你悄悄出去,看看老田又在搞什么鬼。”
我不明就里地起身,出去。
导播间的门依然四敞着,我看到了另外一个老田。
他在接电话。含着笑,全神贯注地倾听,胸有成竹的样子。突然,他的身体向后仰去了,他优雅地伸出手,抚着自己的前额,开始了讲话。我听不清他说什么,但能看见他的面部表情夸张、狰狞。那是他在尽心尽力地讲话,吴老师示范我播音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此刻,老田不再是那个总是发呆的中年男子了。他的眼神轻盈、活泛,他的体态多姿。他前仰后合,左右逢源,那么忘情。
老田,他在讲什么?他在和谁讲话呢?
5 “老田,你说,你好歹也四十多岁的人了,玩儿这个你觉得有意思么?”
吴老师一下节目就径直去了导播间。他一边讲话,一边用那封写给老田的信拍打着老田的后背。老田回过头,想去接那封信。可信却被吴老师攥得紧紧的,只在他面前虚晃了一下,就塞进了口袋。老田的目光,可怜巴巴地尾随着那封信,在空中飘飘地画了一圈儿弧线,直至最终黯淡下来。
“你是不是又偷着接听众热线了?我真是想不明白,你怎么就会上这股子瘾呢?”
我站在一旁,看着他们。矮个子的、还没脱学生腔儿的吴老师,在扬着脸儿训斥已人到中年、高个子却哈着腰的老田。他们太不势均力敌了。
“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接热线了。”老田边说边尾随我们出来,但吴老师没有回头。
“吴峰,你要知道,我不是一生下来就是这副样子的,我也年轻过,和你现在一样。”
这是老田那天讲的唯一一句有点儿气节的话。尽管腔调和神情都是软弱的讨饶,但还是有分量的,
“我开始就觉得老田这个人不大像个导播。”回到办公室,我同吴老师说。
“他不是导播他是谁?他一个建筑公司的工人,求爷爷告奶奶地到台里来,干个导播还不是烧高香了?你觉得他挺唬人的,是吧?我刚来时也被他给唬住了,他说他演过话剧我就真的相信了。”
6 我学播音这件事儿,结束得有些不大光彩。
是我自己不喜欢去了,妈妈也不再做无谓的努力,尤其是后来,我又适时地遭遇了高校扩招。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我天天泡在我同桌的家里,漫无边际地瞎扯、闲聊。我们总得做点儿什么啊!我们就言辞激烈地抨击我们眼里的现实和这个社会,并为这抨击而激动。
“你们这一代孩子,是让人瞧不起的一代。”
我同桌的爸爸是一位文化部门的领导。我同桌不止一次地跟我说他不喜欢他爸爸,“因为他和你说话,你总能感觉到他离你的心很远,他更适合面对集体发言。比如说,他面对我一个人的时候,也习惯称呼我为你们这一代人。”
得知我学过一段时间的播音,他有点儿高兴,“电台那儿我熟,常去。对了,有个叫田才富的你认识么?你们这一代,需要学的东西很多,比如这个田才富,他身上就有许多东西值得你们这一代人好好学习!”
同桌的爸爸趴在他的大书柜里鼓捣了好半天,气喘吁吁地找出一张老照片给我们看。
于是,我看到了老田,以及他们那一代人的年轻时代。
三个清瘦的男青年,都穿着笨重的棉衣、棉裤,神情凝重、庄严,按个头儿齐刷刷地站在正午的阳光下。
“这是田才富,这是刘祥瑞,这是我。”被曾经火热的青春感召,同桌的爸爸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变调,高八度,慢半拍:“那年我们的活报剧获得了全区文艺汇演一等奖,后来就到处去汇报演出,演了十几场。田才富是男主角,他的表演一点儿也不次于专业演员。他的嗓音,那简直就是王子的声音……”
“就一次他就不能自拔了么?他现在过得并不好吧?’我冷冰冰地打断了他的深切缅怀。
“你们这一代人太功利了。一个人过得好不好,只有他自己知道,无论田才富今后怎么样。他始终都是个值得尊重的人。因为他心里充满热情……”
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看着照片上的老田发呆。
“我也年轻过,就和你现在一样。”
后来的日子里,老田的这句话总会在我脑海里闪现。
7 年轻是什么?它会伴我们多久?它后来去了哪里?
如今我毕业快十年了,离开家漂在北京,家乡的人和事看起来都与我海阻山隔的。可是我清楚,它们从来就没有走远。
2006年国庆节我回家度假,遇见了老田。当然,我遇见的,依然是他的声音。
那时,我正在阳台上眺望万家灯火。家里开着收音机,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惊喜地张大嘴巴。瞪着眼睛,去寻找正在拖地板的妈妈。
妈妈很奇怪我会惊讶。她说:“怎么了,你不记得他了么?这个人我们见过的呀。他这个节目这几年可是很火。”
“他的节目叫什么名字?”
“《老田说事儿》啊。”妈妈笑着说。
我也笑了,很由衷、很夸张地,向后仰着头。说真的,那一刻,我真想笑出声儿来。
肖诗雅 摘自《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