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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味]青草,你为什么喧哗?
作者:柴 静

《中外书摘》 2007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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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柴静,曾主持湖南文艺广播电台《夜色温柔》,湖南卫视《新青年》,2001年担任《东方时空·时空连线》主持人;2003年4月加盟《新闻调查》。
       一
       我出生在山西,从初中起,我的记忆里就没怎么见过蓝天,我们家的水要烧开沏很浓的茶才能喝,不然就是苦的。我们家的远房亲戚,每隔一两年,就听说有人在矿下出了事。
       十年后,我重回山西,拍摄老窑头村,发现情形比我记忆中的更加糟糕,这里的人们靠雨水为生,这个我所见的有最美的明清时期窑洞的乡村,现在唯一的色彩,是黑灰满天的公路上暗红色的运煤卡车,昼夜不停。
       这个村子有一座每年可以挣上千万的集体煤矿,但人们过得比十年前更贫穷。将近1300人的村庄,年人均收入不到600元。
       煤矿归历届村委会主任承包。村委会主任是村民自己选出来的,只不过选票出现金买。一张选票2500块钱,在竞选现场,所有的现金就放在大箱子里现场分发。
       在场的乡人大主席团的主席说,“我管不了,我管,老百姓要打我。”
       “反正也没有村民代表大会,煤矿的事只是村长一个人做主。”老百姓说,“我们就把这选票当做分红。”
       年轻的小伙子都很兴奋,骑着崭新的摩托车在土路上呼喝追赶。
       只有一个矮个子老人,扯着我一路爬到山顶上,看他家新盖的房子,墙上全是大缝子,摇摇欲坠,用几根木头撑起来,他家的正下方就是煤矿——山体已经挖空了。
       村里人看着他跳着脚向我哭叫几乎疯癫的样子,都笑了。他们的房子在山下,暂时还没事。
       十年前我的制片人张洁拍摄《西古县村纪事》,记录下那里第一次农村基层选举,把农民第一次投进选票箱的动作以三倍的速度放慢时,他心灵的激越与情感可见。
       然而一百年前,梁启超已经说过“然吾闻共和政体,以道德为之气者也。”他说的是公民道德,也是我们今天所说的公民社会的文化和人民素质。“苟脱威力之制裁,而别无道德之制裁以统一之,则人各立于平等之地,人各滥用其无限之权,挟怀私具。”
       制度只是一张纸,选票,是一张更小的纸。
       民主,或是进步,并不一定随之而来。
       二
       一群人,坐在一起喝茶。
       他说,我想做一个像《费城故事》里律师事务所的那个合伙人。
       “为什么呢?”
       “他可以那么得体地把那个感染艾滋病的同性恋开掉。”他说。
       我愣了一下,他一直是我的朋友,一个优秀的、接受过很好教育的律师。
       他看了看我:“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你不能去要求别人宽容。”
       “宽容,”我说,“宽容的基础是理解,你理解他们吗?”
       “怎么不理解,”他说,曾有一个同性恋男子向他表白,他从此不再理会这人。
       “你可能认识他们,但你知不知道性对他们来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能不能自我选择?他们的爱情是怎么样的?”
       他打断我:“就是觉得恶心。”
       “为什么你会觉得恶心?”
       “反正从小的教育就是这样的。”
       他可能是不太愿意多谈这个话题,脸转过去了。
       我的这个朋友,办过很多为弱者鼓呼的案子,是个正直的人,但是他认为可以随意剥夺一个人的工作,因为这个人和自己的性取向不一致。在我们的节目里,这样的事情不会少吧。一个待人很善意的男人可以虐待一个女人,因为她是自己的妻子;一个破案很优秀的警察可以随意传讯一个人并且把他投入监牢,因为他瘦得像一个吸毒者;一个医术高明的医生可以把无法完全取出的化学品植入女人的胸部,因为它是政府允许的……如果整个社会都容忍,甚至默许这么做,那我们如何能寄望一个能尊重少数人权利、容纳异己的制度?如果我们的文化里没有对于价值和秩序坚持的养分,我们怎么能孕育出公平正义的政治理念?
       文化看上去无形无色,却决定了我们的社会从何处来,往哪里去。
       ——那么,文化是什么?
       1999年龙应台初任台北文化局局长时,接受文化预算的质询,有议员一脸酒色,带着挑衅之意大声地问:“局长,你说说,什么是文化?”
       “文化?它是随便一个人迎面走来,他的举手投足,他的一颦一笑,他的整体气质。他走过一棵树,树枝低垂,他是随手把枝折断丢弃,还是弯身而过?一只满身是癣的流浪狗走近他,他是怜悯地避开,还是一脚踢过去?电梯门打开,他是谦抑地让人,还是霸道地把别人挤开?一个盲人和他并肩路口,绿灯亮了,他会搀那盲者一把吗?他与别人如何擦身而过?他如何低头系上自己松了的鞋带?他怎么从卖菜的小贩手里接过找来的零钱?”
       文化,是公民社会的那块黏土吧。离离原上草,从此中萌芽。
       所以我们制作《以生命的名义》,为同性恋人群的健康服务多年的医生张北川说:“我希望有一天,看到人们在一起,彼此欣赏彼此的选择,我们看到爱得到了尊重。”
       我们制作《流浪乞讨人群调查》,看到无臂的男人在闷热的西安街头,坐在地上,嘴里衔着毛笔写“漫道雄关真如铁……”他对着镜头说:“我不需要慈善,要帮的话,请帮助我有尊严地活下去。”
       我们制作《注射隆胸调查》,把希波拉底(Hippocrates)誓言用在片尾:我愿尽余能力及判断力之所及,遵守为病家谋利益之信条,并检束一切堕落及害人行为,我不得将危害药品给予他人,并不做此项之指导,虽然人请求亦必不与人……我之唯一目的,为病家谋幸福,并检点吾身,不做各种害人及恶劣行为……
       我们制作《被起诉的杂志社》,判媒体赢的法官说:“对媒体的容忍有多大,社会的进步就有多大。”
       ……
       《新闻调查》十年了,从办公室的窗口看出去,当初细嫩的榆树春绿冬白,一年一年长大。然而一棵树,不管怎样生长,最上端的树叶,饱含的仍然是同样的土壤的成分。
       文化,看似只是不起眼的泥土,然而我们期待的文明而有尊严的社会,就是从这里生根,抽芽,一片叶子一片叶子长出来的。
       三
       20岁的我,是个刚刚读完财会专业的女生。
       我不知道12岁的胡适,背诵抄写的是《新民说》、《天演论》、《群己权界论》。老师们出的作文题目是“论日本之所由强”和“言论自由”。
       我抄在本子上的,是大学政治经济学课上的一二三四点的笔记,边角上还抄着亦舒言情小说里的字句。
       在采访陈丹青离职事件时,他说:“我们的政治考试是反政治的,没有人尊敬这个学科。”
       年轻,是对社会的参与最有热情的阶段,可是,我用了将近十年的时间,才开始,去面对和了解一些最基本的问题——政治和我有着什么关系?教育是用来干什么的?政府的存在是为了什么?人与人之间有什么样的联系?
       我住的地方楼下是铁路五小,每天早上7点钟,大喇叭里就有一个雄浑的男声高喊:“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所有的孩子,像我当年一样,跟着认真齐声大喊口号。
       夜里翻书,才发现我的问题,胡适在1930年早就问过:少年的朋友们,请仔细想想:你进学校是为什么?你进一个政党是为什么?革命是为了什么而革命?政府是为了什么而存在?
       但是快一个世纪过去了,今天的少年人,仍然像我当年一样,本子上整整齐齐地写着作文,作文题目年年是《难忘的一天》,不知道时事,不讨论时事,不关心松花江的水污染,不了解什么是矿难,不清楚自己班里的干部选举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文化,都由一个一个的人组成。而文化的生命力来自于这一个个的人是否有独立的能力、思考的能力和批判的能力。
       哪一天,像我这样爱看言情小说的大学女生,也有兴趣和知识去参与公共事务,我住的楼里每天上12小时班的电梯工能有机会和勇气为自己争取到休息的权利,十岁的孩子可以站起来问老师“什么才是共产主义”而且得到认真的答案……我们这些传媒人才不会有那么多反反复复、自疑自问的焦虑吧。
       四
       1934年,16岁的瑞典少年在魏玛看到纳粹的领袖,他和千万人一起大声欢呼,泪流满面。当人们后来已不再怀疑纳粹确实屠杀了数百万犹太人的时候,他还固执地说那是反纳粹的恶毒宣传。
       许多年之后,电影导演柏格曼突然想通了自己为什么会那样拥戴希特勒:“我们从来没听过自由这个词,从来没尝过自由的滋味。在一个权威体系里,所有的门,都是关着的。”
       不管是一片青草、一个人、一个节目、一座村庄或是一个时代,成熟生长,都不是与岁月俱来的——除非土壤中饱含养分,枝叶经过风吹雨打,沉实厚重。还有,门打开着,自由,如春风自然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