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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没有出息的人
作者:晓 苏

《青年文摘(彩版)》 2008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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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是最大的出息。
       我是一个没有出息的人,我每天都给我爹抓背。我爹背上水分不足,皮肤总是干燥的,一年四季都痒。每天天一亮就起床,我爹坐到我家大门门槛上,两腿张开,双手按膝,将身体朝前一倾,后面就会露出一块门板似的背来。
       为了我爹那个背,我一年到头都没能睡上一个懒觉。要是哪天起床稍微晚一点儿,我爹就会坐在门槛上扯起嗓子喊,务农,你怎么还不起床给我抓背?想把老子痒死啊!
       腊月二十四这天早晨,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天一亮就起床。头天晚上,我熬了三锅麦芽糖,上床没睡到三个钟头鸡就叫了。再说了,这天是小年,所以我就想睡一个懒觉。但是,我爹可不管这些,他照样是一起床就坐到门槛上,等我去给他抓背。迷糊中我听见我爹埋怨道,难道过小年我的背就不痒了?听我爹这么说,我只好赶紧穿衣起床。一边系扣子一边往门槛那里走的时候,我有点儿伤心地想,谁让自己没有出息呢?
       我爹不止一次地对我说,你要是像杨致远、肖子文、余乾坤他们那样有出息的话,我怎么会每天要你给我抓背呢?我爹说到的这三个人,在我们这儿是家喻户晓的三个人物。他们岁数跟我差不多,我们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同班同学。高中毕业后,他们三个人全都鲤鱼跳龙门,离开了。只有我是一个没有出息的人,回来种田了。如今在农村,光靠种田是过不好日子的。为了把日子过得稍微好一点儿,我学会了熬麦芽糖。熬麦芽糖说起来是女人的活儿,只有没有出息的男人才干这种事情。我刚开始学的时候,我爹就用嘲讽的口气对我说,看来你真是没有出息啊!
       杨致远,毫无疑问是我们这儿最有出息的人。他高中一毕业就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毕业后又去了美国,还找了一个洋老婆。我见过杨致远的那个洋老婆,而且还有幸背过她呢。那是五年以前,杨致远带着洋老婆回故乡来看他父母。他的洋老婆穿着一双高跟鞋,压根儿没法上坡进村。后来杨致远想了一个主意,他出一百块钱雇人把他的洋老婆背到他家里去。那天跑到公路边去看稀奇的有几十个人,可能是看在同学的情分上吧,杨致远最后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那天回家我把那事告诉了我爹,我爹说,唉,你看人家杨致远,多有出息!
       肖子文的出息也大。肖子文考上了武汉的一所大学,读完大学就留在了省城,做了省报的大记者,成天四处采访。半年前,肖子文突然回家,说他已由记者改当编辑,往后就不怎么出差了,让肖大叔跟他去城里过。我爹边羡慕着边对我说,你看人家肖子文,多有出息!
       稍微差一点儿的是余乾坤,他只上了中专,但毕业后还是想方设法留在了县城。开始上了几年班,后来就自己开了一个公司,当上了财大气粗的老板。余家原来的房子和我们家的房子差不多,土砖砌墙,黑瓦顶上长着长长的狗尾巴草。余乾坤发财之后,他从县城派人回来把老房子推了,原地建起一栋小洋楼。我爹有点儿生气地说,你看人家余乾坤,多有出息!你看看你。
       每天,我背着麦芽糖在十里八村转悠,傍晚时背着空背篓回到家里,我老婆总在给我爹蒸鸡蛋花花。我保证我爹每天一碗。
       眨眼间就到了大年三十。这天早晨,我在给我爹抓背之前先给他换上了一身过年的新衣裳。这身衣裳是在镇上给我爹买的,花去了四锅麦芽糖的钱。
       我爹穿好新衣裳坐到门槛上后,我把手不慌不忙地伸到了他的背上。今天过年,我不用像以往那样急着下地干活,也不必赶时间去走村串户卖麦芽糖了,我想我应该好好地给我爹抓一次背。没想到我刚抓了两下,杨致远家的保姆匆匆忙忙来到我家门口。她脚没站稳就对我说,杨大娘请你赶快去她家一趟!
       我猛然想起,杨致远要在今天给他刚去世的父亲立碑,杨大娘肯定是要我去帮忙。
       到了杨致远家,我才知道杨致远竟然没有从美国回来。
       杨家门口的土场上站了不少前来帮忙的人,但他们一个个都把手插在袖筒里,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群龙无首。我一到门口,杨大娘就从屋里走出来拉住了我的手。我问,杨致远不是说好要回来的吗?杨大娘颤动着嘴角说,是啊,他说得好好的,我天天盼他,眼睛都快盼瞎了,谁知他今早从美国打来一个电话,说买不到飞机票,回不来了!杨大娘说着,两颗黄豆大的泪珠落在我的手背上。
       我心里有点儿难受,像是吃进了一筷子变味的菜。我对杨大娘说,你也别着急,致远不回来,碑可以照常立的。杨大娘呜咽了一声,他不回来,没人给他父亲抱灵牌啊!杨大娘这么一说,我才恍然明白了那些帮忙的人为什么都站着不动了。我马上对杨大娘说,不要紧,我替致远抱灵牌吧!
       我一直抱着灵牌,双膝跪在潮湿的菜地上足足一个半钟头,直到把碑立好,我才慢慢站起来。我站起来时两条腿全麻木了,膝盖头上沾满了黄泥。
       我从杨致远家往回走的时候,太阳升起老高。有几户人家的小孩子开始放鞭炮了,空气中有了火药的香味。我陡然加快了脚步,心想家里的对联还没贴呢。
       走到一个三岔路口时,我意外地碰到了肖子文的父亲。肖大叔背着一只竹筐,正吃力地朝老屋那里走。竹筐里装着一袋米,还有烟酒和鞭炮。我有点儿好奇,肖大叔,你怎么今天还去商店买年货?肖大叔先把竹筐歇在一块石头上,然后皱着眉头对我说,这是子文托人带给我的。我有点儿惊讶地问,怎么,子文没回来陪你过年?肖大叔摇摇头说,他老婆不让他回来啊!他要是不听,他老婆就说要离婚。子文有他的难处啊!肖大叔说完又背上竹筐,默默地走了。他的腰弯得厉害,看上去就像一只蜗牛在地上爬着。我心里忽然有点儿疼,便很快追上去,说,我帮你把竹筐背回去吧!
       肖大叔堂屋墙上挂着一个相框,里面是肖子文的照片。我想,肖大叔今年的这个年,只能是望着他儿子的照片过了。
       我加快脚步朝家里赶,家里还有好多事等着我回去做呢。除了贴对联,我还要给我爹煨一壶酒。当看见我家灶屋顶上的烟囱时,我听见了一串哭声。
       我扭头一看,原来是余乾坤的老妈,眼睛都哭肿了。我有点儿惊奇,昨天余老妈还从我这买了十斤麦芽糖,说要留着等余乾坤回来过年时吃。这大年节的,怎么哭了?
       余老妈一看我就立刻止住了哭声,说,哎呀,我正要去找你呢!不好了,我家死老头子吃你的麦芽糖把糖尿病惹发了。我有点儿颤抖地说,天啦!有糖尿病的人不是不能吃麦芽的吗?余老妈说,他是故意吃的啊!
       昨天晚上余乾坤打电话说公司业务忙,不能回家过年了。他爹一听就急了,说不回来我就吃麦芽糖犯病!没想到他真就吃了,一个人偷偷地吃了一斤多。今天上午浑身出虚汗,后来竟昏迷过去了。
       我跑着,很快把余老爹背到了村委会医务所。当医生把吊针给余老爹挂上的时候,外面到处都是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一听到鞭炮响,我的心立刻就飞到了家里。我跟余老妈道别时,她用依依不台的目光看着我,好像不希望我走。但我不能不走啊,今天过年,我爹在家呢。
       回到家里,家人等我已经等得有点儿不高兴了。老婆早已把蒸肉蒸好,说贴好对联煨好酒就可以开饭了。贴对联时,我儿子给我打帮手。接下来,我就给我爹煨酒,我先把纯苞谷酒倒进一个煨壶里,再加上几勺子蜂蜜,然后便放在柴火边慢慢煨。酒香扑鼻的时候,我便对我爹太喊一声,爹,吃团年饭啦!我儿子点响了鞭炮。在热烈的鞭炮声中,我老婆把她做的菜一碗一碗地从灶屋端到了堂屋的四方桌上。然后,我们一家四口人便一人占桌子一方,吃起团年饭来。
       我爹稍微喝多了一点儿,他歪歪斜斜地走到大门那里,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我也喝多了,一见我爹坐到门槛上,我就赶紧跑了上去,习惯性地把手伸到他背上。
       我大着舌头说,爹,我给你抓背!
       我爹咕哝着说,早晨不是抓过吗?
       我说,今天过年呢,我给你抓两次!
       我爹说,你呀,真是一个没有出息的人。
       徐闯 摘自《小说月报》200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