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你的手穿过我的黑发
作者:丁立梅
《青年文摘(彩版)》 2008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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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之爱,如啤酒泡沫洁白——消散的是心事如云,沉淀的是青春微醺。
1
那个初冬,我16岁,我在镇上中学念高中。
我穿棉布的衣,棉布的鞋,头发扎成一束马尾巴。我看见陌生人会脸红,喜欢坐在教室窗前发呆。我交了一些笔友,在遥远的他乡。我们常有书信往来,谈一些所谓的人生理想。其实,那个时候,我哪里懂得什么人生理想,我的理想,乱七八糟。我甚至想过,不读书了,去跟镇上一瘸腿女人学裁缝。
做剃头匠的父亲责骂我,没出息!他扫起地上一圈一圈的黑发,把它们装进麻袋里。他的生意,总是做得不咸不淡。常对我们说的是,养活你们容易吗?
我埋下头来读书,心里有莫名的忧伤。
我在这样的怅惘里,走过那条每天必走三个来回的街道。午后,小街静静的,只有阳光飞落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我是在偶然间一抬头,望见彭成飞的。他细长的眉毛,细长的个子,白色的风衣,肩上落满了阳光的细绒毛。他的目光是突然收回的,无意中落在我的身上,只淡淡扫了一眼,仿若蜻蜓的翅,掠过水面,复又飞上半空去了。可我的心里,却涟漪暗起。我的脸红了,匆匆越过他身边,我逃也般走远。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郊外开满蒲公英。阳光浅淡,一朵一朵盛开在空中,像开放的蒲公英。彭成飞站在一片蒲公英的花丛中,冲我笑,叫着我的小名:小蕊,小蕊。
我花苞苞一样的心,在那个初冬,幽幽地,一点一点绽放开来。
这个外省来的青年,仿佛从天而降。他整日一袭白衣的打扮;他像糯米一样的口音;他大刀阔斧改装了他姑姑的老房子,把它装修得像个水晶球……这一切,无不成了小镇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的父亲,阴沉着一张脸,坐在理发店里。自从彭成飞到来后,他理发店的生意,越发地凋落下来。彭成飞在小镇上开了首家发廊,彩色的字打出的广告语,牵人魂魄——美丽,从头开始。
小镇上的女孩,开始蝶恋花似的,往彭成飞那儿飞,她们恨不得一天一个发型。她们讨论着彭成飞,有女孩开始为他失眠。
我每天,都从彭成飞的发廊门口经过。七步走过去,再七步走过来。
彭成飞在忙碌,他微侧着脸,细长的眉毛,在笑。他给顾客做头发,十指修长,洁净得很好看。他跟客人说话,声音软得让人想伸手握住。
有时,店里面会传出音乐声,流水一样出来。一段时期,他喜欢放萨克斯的《回家》,千回百转。我听得每个音符都会哼了,彭成飞对我,却还是陌生着。
我从没踏进彭成飞的发廊一步。16岁的这个初冬,我开始学会伪装,每次路过他门口,我都装作若无其事地走着自己的路。一步,一步,一直走完七步。我脑后的马尾巴,一蹦一跳。
2
同桌阿水,拨弄着一头细碎的黄发,问我她理什么样的发型才好看时,季节已到深冬了。
我陪着阿水去理发。我知道阿水其实是想去看彭成飞。
彭成飞看看阿水,看看我,问,你们两个都理发吗?
阿水拼命点头,复又摇头,她慌张得全晕了头了,眼睛只顾盯着彭成飞看,一句话也说不出。
彭成飞细细的眉毛向上飞起来,他笑了,问,你们还是学生吧?又对着我看,说,你的头发发质很好,如果理个碎发会很好看的。
他让阿水坐到理发椅上,一边帮阿水理发,一边跟阿水聊天。阿水竹筒倒豆子似的,恨不得把所有的都告诉彭成飞。她说她过了年就17岁了。她说她和我同桌,读高一。她说她叫林阿水,我叫秦蕊。阿水说到我的名字时,彭成飞抬头看了我一眼,冲我笑了一下,说,很好听的名字啊。
我转过脸去,看墙上的画。画只一幅,白雪的大地上,一个穿红靴的女子,披一头浓密的黑发,黑发瀑布一样地倾泻。
白与红与黑,色彩对比强烈,美得惊心动魄。
阿水的发理好了,可爱的童花头。相貌平平的阿水,看上去,漂亮极了。
回去的路上,阿水兴奋得呱呱呱,每句话里,蹦出的都是彭成飞。我听得漫不经心,我想的是,我要留长发,我要攒钱买一双小红靴。我要穿着小红靴,从白雪地里,走向他。
3
一年的时间,我的发,已长至腰部。黑而亮,瀑布般的。
我把长发细心地辫成两条小辫子。我只想,为一个人抖落。我还穿棉布的衣,棉布的鞋,走在窄窄的街道上,走过彭成飞的发廊前。我装作若无其事,心却渴盼得憔悴,我多想他能朝外望一眼。然而他一次也没有看过我,哪怕蜻蜓点水式的也没有。
那个冬天奇冷,却不下雪。
寒假很快到来。雪终于在小镇上空飘得像模像样了,只一盏茶的工夫,外面的世界,已一片银白。我拿出新买的小红靴,穿上。正在炉上煮萝卜汤的母亲,抬头看我一眼,说,不是要留着过年穿的吗?我撒谎,张老师约我去她家呢。我说的张老师,母亲知道,就住在小镇上。母亲没再说什么,我很顺利地出了门。
我出门的第一件事,就是解散了我的两条小辫子,我的黑发,如瀑地披下来。我走在雪地里,脚上的小红靴,像两朵开放的花。有路人说,这姑娘的红靴子,多漂亮啊。我笑,心里说,这可是我积攒了一年多的零花钱买的呢。
我一步一步,走向彭成飞。像雪地里的一只红狐。
我远远看到的却是,彭成飞和一个眉眼盈盈的女孩子,正在发廊门前堆雪人。
我还是走了过去,径直走到彭成飞跟前,我说,我要理发。
彭成飞讶异地看着我,说,好。他转身关照那个女孩,新雅,等我一下,我一会儿就好的。女孩子点头,冲我笑,说,这么长的头发,怎么舍得剪掉?
彭成飞这才注意地看了看我,犹豫地站住问,这么长的头发,你舍得剪掉吗?
我坐到理发椅上,说,给我理个碎发吧。彭成飞说,好。他修长的指,终于落到我的发上面,指尖微凉,穿过我黑黑的发。
我的发,一绺一绺,委身地上。我听见彭成飞在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答,秦蕊。
4
新年过后,我18岁了,我开始用功读书。父亲喜得不住唠叨,小蕊,你如果考上大学,家里就是砸锅卖铁,也让你去念。父亲的理发生意越发萧条了,他不得不做点其他生意,摆摊,卖臭豆腐。
彭成飞依然是小镇的一道风景,他恋爱了,他快结婚了。
我每天还从彭成飞的发廊门前过,七步走过来,七步走过去。我的心,疼着,却坚忍着,我要做优秀的女孩,优秀得让彭成飞某一天会后悔,后悔他当初错失了我。
我如愿地考上了大学。
这个时候,彭成飞却宣布结婚。发廊门口,挂上了大红的灯笼,贴着大红的喜字。
我整天歪在家里的旧沙发上看书,父亲都看不下去了,父亲说,小蕊,你咋不出去找同学玩玩?我答,我喜欢呆家里。
我离开小镇,是在9月的一个清晨,彭成飞发廊还未开门。我轻轻走过他门前,我的身后,是拖着行李的父亲。父亲说,小蕊,在外要好好照顾自己呀,陌生人跟你说话,你不要搭腔。
我回头,拥抱了父亲。
小镇渐渐落在我的身后。彭成飞渐渐离我远了。
大学里,我快忘了彭成飞时,突然于一群男生中,听到一口糯米腔,我的心,很疼地跳了一下,我想起说一口糯米腔的彭成飞。宿舍的灯下,我给他写了生平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信。我说,彭成飞,我曾虔诚地喜欢过你。你的手,曾穿过我长长的黑发。
我没有署名,也没有落地址。那是我青涩年代的一个秘密,它抵达了它该抵达的地方。我突然轻松起来,我笑着答应了一个男孩的约会。
属于我的如花年华,才刚刚开始。
岳婉 摘自《新青年》200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