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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美]谁正与你擦肩而过
作者:陈启文

《青年文摘(彩版)》 2007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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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每天都在赶总也赶不完的路,从年头赶到年尾。
       我太匆忙。我很少回头看。我的车蹬得飞快,快得让我看不清这城市的任何一张面孔。他们连同他们身后的背景对我都是模糊的,而我在他们眼里,无疑也是个一掠而过的身影。
       但有时我又不得不放慢速度。
       
       在我前方的视线里,一个人正在横穿马路。他很小心地避让着拥挤的人流和呼啸而过的车流,这是他必须穿越的东西。城市的每一个轮子都在高速运转,城市不会因为一个第一次进城的乡下人而放慢速度。
       他试探着迈了一下腿,又惊恐地缩了回去。
       找死!一个人从车里探了一下头,骂。
       他那样子更加狼狈,每一根神经都在颤抖,他可能感觉到了城市离死亡的距离有多近,或许只有一步,甚至是半步,这比从乡下到城市的距离,不知要近多少。一个农民,千里迢迢风尘仆仆地来到这里,当然不是来找死的,而是找活。他有点儿心虚地站在那儿,眼睛一会儿盯着大街,仿佛要在这拥挤的城市里觅出一条路来,一会儿又看看大街对面,仿佛只要穿越了这条大街就能抵达他的彼岸。
       他试探着又迈了一下腿,这次他没有缩回去,但他那缩头缩脑的样子真像一只过街的乡下老鼠。那个驮在背上的大蛇皮袋缓慢地左右摇晃着,这是一个比他本人更大的障碍。离他最近的一辆车开始减速,很多车开始拐弯,想绕开他。这是一个农民工给城市制造的一点混乱,而这个高速运转的城市瞬间竟显得有几分犹疑。
       一辆运煤的三轮车在我即将拐弯的那个丁字路口突然翻了,翻在这个冬天的黄昏。
       在这辆三轮车翻倒之前,已经有很多辆三轮车从我身边经过,我不知道这是其中的哪一辆,它们看上去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连蹬三轮车的人也几乎全都是一模一样的,粗壮,结实,有着强大的骨骼,脖子上都缠着一条被汗水浸得发黄的毛巾。只有他们,能够把一辆装满了煤球的三轮车蹬得轰轰烈烈,如此吓人的声响,让路人一路惊慌失措地避让。他们有着粗鲁洪亮的嗓门,让开!让——开——!一路喊叫着闯荡过来。我时常会感到有一阵风猛烈地从身上扫过。
       现在,这样的一辆三轮车突然翻了,我和四周的人并没有感到太吃惊,好像这一切早就在我们的预料之中。那两只翻上来的车轮还在惯性的作用下愉快地转动,就像转上了瘾似的。那些煤球翻滚在地上,有的还在继续翻滚。而那个蹬车的汉子,被压在车架和煤球下,嘴鼻都看不清,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他伸出两只手臂,那可能是世界上最黑的手臂,但鲜红的血从黑色的煤灰中渗出来。他在喊,满嘴煤灰地喊,喊着让谁拉他一把,或是把压在他身上的车和煤搬一下。他可能伤得不轻,一个农民工如果不是实在爬不起来了,是很少向谁乞求的。
       但周围看热闹的人都用怪异的目光看着他。离他最近的人开始迅速后退,因为他的手像长臂猿一样越伸越长了。疼痛使他的脸扭曲变形,他开始显出一脸凶相。我想应该过去,至少可以拉他一把,我推着单车走了几步,我的双手不知为什么在车把上发抖。一个念头蛇一样地咬了我一口,我突然呆住了,支着身子在离他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发愣,如果他突然赖上了我,如果他抓住我的手就再也不肯松开⋯⋯这念头在我的脑袋里转了半天,而那两只空转的车轮早已不再转动。
       最后是交警过来把他弄走的,他们把他从翻倒的车底下拉了出来,我看见这真是个像墙垛般壮实的汉子,但腰以下已经血肉模糊。我不知道他以后还能不能站起来,有时候,一个很普通的拐弯的道口,可能会成为一个人命运的重要转折。我正在这样想着时,忽然感到脸上被刺痛了一下。他不知怎么盯了我一眼,但他的眼神里透出的不是尖利而是绝望。
       我骑上车,拐上那个我原本就该拐的弯儿,随着又一个黑夜的降临,天色已变得阴暗起来。在这条街上,我时常会被一些绕也绕不开的人拦住。一个人的出现,有时意味着另一些人的期待。每次我在这条街上一出现,七八个卖花的小姑娘,忽然就从各个方向围了过来,那一张张尖瘦的小脸都脏得跟猴儿似的,一双双黑幽幽的眼睛也被风吹得眼泪汪汪。我知道在她们的后面,一个鬼鬼祟祟形迹可疑的男人此时正混在夜色里,朝这边张望。这些小姑娘可能不知道,我也是这城市里的一个穷人,一个没有家的漂泊者,我买了花,送给谁?
       我推着我的破单车继续朝一个角落里走去,那是我今夜的归宿。
       又是一个年头了。这座城市的各个路口突然出现了很多问路的人。他们站在那儿,仿佛正站在一个来路不明的地方,就像他们的命运一样来历不明。但乡下人总有乡下人的办法,乡下人出门嘴是路。他们很细心,每走一小段路就会停下来打听他们要去的那个地方,该走哪条路,但这些城里人就像聋子一样,压根儿就听不见。也有人会把下巴翘起来,向某个方向偏一下。哦,右边,他们看清楚了。他们感激地说,哦,哦。然后他们就开始一直朝着这个方向努力。但不知是这个城市听不懂这些外省人的乡里话,还是他们听不懂这座城市的语言。他们总是走在某条错误的路上。
       一个乡里妹子朝我走来了,她找我是找对了,她一开口讲话,我就听到了故乡的声音。但我讲的是普通话。她向我打听的那条街我很熟悉,那是一条遍地烂菜叶和鱼鳞的小街,充满了腥臭味。兴许,她是要去那里的小菜市场找事做吧。我很仔细地指给她一条路。她感激地看着我,眼睛亮亮的,好像遇到了世界上最好的人了,又奇怪地摊开手心看了看,就拖着一个大蛇皮袋开始横穿马路。她一点也不缩头缩脑,她默默地低头走着,细小而敏感的步子,有点慌乱,又像是很快乐,就像一只驮着希望的小蚂蚁。
       那会儿我已骑上了单车,但我突然发现满街的轮子在瞬间突然停了下来。然后我又慢慢看见街道那边躺着一个人,一只大蛇皮袋。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她身边的,她的身子弯曲着,没看见伤痕,也没看见血迹,一双大眼睛还睁着,亮亮的,看着天空。她的一只手紧紧地攥着,攥成一只小小的拳头。有人把她的手扳开了,她其实没攥着什么,她的手是空的,但手心里写着字,一个不知是谁抄给她的地址,就是我刚才告诉她该怎么走的那个地址。很近了,确实已经很近了,但那已经是她永远也到达不了的一个地址。
       交警很快就过来了,城市的每一个轮子又开始高速转动。这无数的轮子中也包括了我破单车上的两个轮子。我太匆忙,我的车又开始蹬得飞快。
       小艾摘自《陈启文文集》龙源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