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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美]痛
作者:赵柏田

《青年文摘(彩版)》 2007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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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9年初夏,一天下午,母亲去地里收菜回来,她蹬着的农用三轮车翻落在路边的水沟里。侧翻的车压住了她,满地奔跑、叫喊着的土豆、莴苣、茄子和青瓜压住了她。她费了好大劲才从车身下爬出来。
       揉着手臂,她听到了里面骨头碎裂的声音。碎裂的骨头隔了一层皮肤在她的指头下滑动,像是要支到外面来。她奇怪的是怎么没有了痛,就好像她在揉着的是一节枯枝,或者一截锄柄。
       母亲坐在翻转的农用三轮车旁边,要把她的痛找回来。然而,痛,突然地,不期而至地到来时,她连站起来迈出一脚的力气也没有了。
       
       她坐着。坐着。不知坐了多久。下午就要过去了。一个被巨大的痛包围着的妇人,坐在暗下来的田野中央。坐在痛的中央。这些痛,是成片被晚风压倒的青草的忧伤。
       这些痛。哦,这些痛。
       我们在夜色中找回她,她的半边脸还是歪的。一张痛歪的脸。
       连夜送到第一医院。急诊。拍片。送检。从一楼跑到四楼。又从四楼跑到一楼。长久的等待。排队。张望。
       才芽表哥——他在这家医院做骨伤科医生,拿着X光底片说 :三娘,全碎了。
       父亲看着穿着白大褂的外甥,目光里闪动着畏怯,全碎了?
       是的,全碎了。
       哪儿碎了?
       是肘关节第三根小骨与第四根小骨的连接处,就是我们平常说的饭撬骨。才芽表哥绾袖、屈肘,在自己手臂上演示着他所说的部位。
       哦,是饭撬骨碎了。母亲说。
       哦,是饭撬骨碎了。父亲说着好像还舒了一口气。
       才芽表哥拿出了两套医治方案:1.在肘关节第三根小骨与第四根小骨的连接处进钢钉,一枚,甚至三枚、四枚;2.石膏加夹板,使之固定。
       母亲坚决不用钢钉,于是采用第二套方案。但才芽表哥后来发现,母亲肘部的骨头摔得太碎了,实在太碎了,都碎成骨头渣了,再上石膏夹板也没有了意义。于是,配了些消炎的氟派酸、头孢拉定和清淤化血的云南白药之类回了家。
       母亲右手的痼疾就是这样落下的。它再也不能举高,不能提重物,抱孩子。这只残疾的手,不能伸展、曲拢。前臂与后臂之间,永远的130度角,或者140度角。
       到了雨天,它就痛。在130度角和140度角之间,喊着痛。痛。痛。
       之前的半年,也是在这家医院,妇科手术室的一张铁床上,母亲割去了她腹内重达1.5公斤的肌瘤。同时她还失去了她的子宫。
       手术是在冬天,术后的母亲陈年的支气管炎又犯了。可又不能咳。一咳,腹内鼓动的气流就会撕裂缝好的刀口。
       她憋着,狠命地憋着。脸涨得通红。后来用了120元一小时的化痰机。一种雾状的药剂顺着长长的管子,从面罩处喷向她张开的嘴,才止住了咳。
       出院那天,我们扶她躺在父亲拉来的平板车上,平板车的下面垫着新鲜的干草。她说,痛。她还说,小腹下面空空荡荡的。
       这巨大的虚空,这空空荡荡的痛。我知道是身体的,更是内心的。一个女人的痛。将要和她一起走过余生,就像她的影子。
       接下来是牙痛。不不,这痛,寄生的时间更早。只是它一直潜藏着,像黑暗中的兽,猛一下拧紧你面部的某根神经。
       母亲张开她的嘴说,啊啊啊。她发出这样的音节是向她的儿子展示她黑暗的口腔。里面的牙,没一颗好的了。她说完,就会咝咝地吸气。风穿过她空空的牙缝,那声音是多么的冷。冷入骨髓。
       病牙让她的梦境也透着吹过瓦楞般的细风。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
       她睡不着了就会起来,坐在灶膛前烧水。有时凌晨,有时半夜,起来就烧水。直到把所有的热水瓶、水壶、水罐、水坛里都装上开水。她生火,添柴,倒水,再倒水。
       她注视着火焰舔着铁锅。她拨拉着柴火的余烬,以期把痛移走。
       她一个人在黑暗中做着这些动作,就像堂哥才生,以前半夜里头痛得厉害了,就走到院子里,搬石头,这边的搬到那边,那边的搬到这边。
       冬天了,我总避着她。她又在咳了。从早到晚地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我就是不在她身边也能听到这样的咳声。
       她说喉咙痛,痛得就像支着两块干燥的大石头。她说,咳得胸都透不过气了。她还会说,总有一天,我就这样,一口气咳不好,死了。
       她总是这样说。我怕听到这样的话,避着不见她。我打定了主意,下次她再这样说,我就打断她 :妈妈,我们都不说那个字。不说。不说。
       沈愿摘自《2005中国年度散文》漓江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