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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野]历史的尴尬
作者:傅光明

《青年文摘(彩版)》 2006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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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过境迁,当一些出人意料的档案文献浮出水面之时,实在叫人无语凝咽。
       谁能想到,在20世纪50年代初已出现小规模批胡适运动的时候,他会在1951年给蒋介石写了一封4000余字的长信(此信1997年在台湾《联合报》公布)。在信中,胡适分析了共产党斗争策略的成功及国民党失败的原因,劝说国民党领导人应“切实研究敌人文献”,他还特别推荐蒋介石读毛泽东的《中国革命战争中的战略问题》一文。他在信中最后竟要求蒋介石辞职,当务之急,是“蒋公辞去国民党总裁的职务”。其实,这比起当初袁世凯逼清帝逊位,要实行宪政,也没显出多少新意。所不同而恰恰又最致命的是,袁世凯有六镇的北洋军做后盾,而胡适手里只有一管自由主义学人的笔,要蒋辞职自然也就软弱无力了。不知海峡这边若是闻听了此事,还会不会在1954年11月开始搞那场长达8个月的大规模批判胡适运动,光把批胡的文章汇总就编成了《胡适思想批判》,8集,300万字。
       有趣的是,在美国的胡适非常关注这场针对“他”的批判运动,他每天都搜集各方面的批判文字,把《人民日报》上的文章剪下来做成简报,甚至还兴致颇浓地在《胡适思想批判》一书里作了许多批语。更有趣的是,胡适并没有因这场大批判,而耽误劝说蒋介石辞职。1956年,蒋介石庆70大寿,胡适居然在贺信中表示:“一国的‘元首’要努力做到‘三无’,就是‘无智’、‘无能’、‘无为’:‘无智’,故能使众智也;‘无能’,故能使众能也;‘无为’,故能使众为也。”显然,胡适最不满的是蒋介石一己独裁的专制统治。这样一来,胡适真是两边不讨好,台湾也开始“批胡”了,指出他所谓的言论自由是一种“毒素思想”,是“荒谬绝伦的言论”,甚至指摘他的自由主义实际上是共产党的“帮凶”。
       最有意思的是,台湾当局在1956年底发起的对胡适及由胡适任发行人的《自由中国》杂志的大批判,使用的已经是10年后的“文革”语言—“批评总裁个人,阴谋毒辣!……广大革命群众如果一心一德,坚决服从大智、大仁、大勇的革命领袖的领导,则革命事业必获进展与成功,反之,必然遭到重大挫折与失败”、“要党内同志提高警惕,分清敌我”、“要以排山倒海之势,从四面八方围剿敌人”。
       意味深长的是,新中国成立之初,许多在1946年到1948年表现出典型自由主义思想倾向和行为范式,并得意于曾是胡适式的民主个人主义者们,争着检讨自己那源自胡适的“毒素思想”,其中包括提倡建立英美式的政治体制。就此而言,毛泽东绝不喜欢胡适这个“帮凶”。再看海峡另一面,虽然蒋介石于1957年底任命胡适为台湾“中央研究院”院长,胡适本人也于1958年4月由美赴台,但蒋内心里也并不待见他。
       曹聚仁曾于1956年受毛泽东单独接见之后,给居美赋闲的胡适写信,称希望他组团赴大陆考察。并以自己“所看到的实情和所获得的结论”说明,“批判胡适思想是一件事,胡适的著作并未被焚被禁,又是一件事”。
       也许并非出于巧合,胡适的老友周鲠生,同年9月赴伦敦,与陈西滢(周鲠生和胡适旅居英国时的共同好友)密谈了三个小时,除规劝陈西滢返回大陆,还请向胡适致意。9月20日,陈西滢致信胡适,在提及对胡适的大批判时,原原本本转述了与曹聚仁同样的“好意”:“对于你,是对你的思想,并不是对你个人。你如回去,一定还是受到欢迎。我说你如回去看看,还能出来吗?他说‘绝对没有问题’。”周鲠生敢于如此打保票,可见绝不是他个人的意愿,他一定是负了特殊使命的。接信后的胡适十分不悦,将传信者称为“妄人”,并在陈西滢的来信中写下了一句旁批—“除了思想之外,什么是‘我’?”
       胡适的思想,在他的著作里,在他的演讲中。其实,简言之,他的思想只有一个,就是他晚年写成文章,又以此做了演讲的题目—“容忍与自由”。
       “容忍的态度是最难得、最稀有的态度。人类的习惯总是喜同而恶异的,总不喜欢和自己不同的信仰、思想、行为。……因为深信自己是不会错的,所以不能容忍任何和自己不同的思想信仰了。”没有容忍,一定没有自由。但有容忍,就一定有自由吗?这是胡适的天真,在政治家眼里顶多属“秀才造反”这个量级。所以,当毛泽东参观北京图书馆,站在胡适留下的一架书前说:如果胡适回来,我们还要让他当北京图书馆馆长;对于蒋介石,不论是他在抗战期间请胡适出任国民政府驻美大使,还是曾一度想让他当一个没有实权的“总统”,以及最后委任他担任“中央研究院”院长,都不过是用胡适的名字往自己脸上贴好看的颜色。而包括胡适在内的许许多多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问题常出在:一旦“仕”出有因,便自以为可以“仕”出有道。这也恰如鲁迅早在1931年写成的《指难行难》一文中,挖苦胡适曾接受末代皇帝召见,又“来京谒蒋”,接受蒋“对大局有所垂询”时所说:“中国向来的老例,做皇帝做牢靠和做倒霉的时候,总要和文人学士扳一下子才好。做牢靠的时候是‘偃武修文’,粉饰粉饰;做倒霉的时候是又以为他们真有‘治国平天下’的大道……”说好听的话,这是自由主义之累。胡适终以71岁在蒋介石的思想“围剿”声中病倒而逝,便是这“累”的一个明证。
       1957年2月16日,离“反右”还有短短几个月时间,毛泽东在中南海与应邀前来的政协一些知识分子座谈,提及胡适批判的问题时,也许是玩笑地说过:到了21世纪,那时候,替他恢复名誉吧。
       撇开名誉,至少现在早已经能够历史地从学术视角审视胡适了。
       (马瑞摘自2005年12月29日《北京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