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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断手
作者:嘉 男

《青年文摘(绿版)》 2008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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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了汽车,女人又跟着男人走了很远的路,才来到村里。他们一边一个,各走各的路,没有互相看一眼,也没有说一句话。男人穿一件蓝色的棉大衣,两手戴着手套,摇摆着两臂走着。他闯了几年关东,回老家探亲加找媳妇,有人就介绍了她。她觉得男人长得黑了点儿,不过个子不矮,眼睛挺大,还说得过去。男人对她是百分之百的满意,见面的第二天就领着她去县城买东西,也是这样分开走着,不看她,不来拉她的手。
       总算到了一栋屋子前。他打开了房门,自己先进去了。女人犹豫了一下,才抬脚跨进了黑洞洞的门。她发现一进门就站在了厨房,面对着一个锅灶和一个红砖砌成的火炉。她走进里间,男人正将肩上的大包裹卸在炕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男人开始忙活。他将一些豆秸、干柴和煤块儿依次放进炉膛,点燃了火,又抱了一些木柴放进灶膛,也点燃了。这时,男人松口气,如释重负地坐在炕沿上,摘下手套,说,我得把这只手摘下来了,可累死我了。
       女人吃惊地倒退一步,以为自己听错了,手怎么可以随便摘下来呢?男人撸起棉袄袖子,果然用自己的左手摘下了自己的右手,“呱嗒”一声扔在炕上。她惊叫了一声,退到墙角。
       男人并不在意她的惊叫,嘿嘿一笑说,我原来有手,在木材厂干活叫火锯吃了,公家出钱给我装了这只假手。以后可不戴这假东西了,真是累赘。女人看着炕上的假手,五指朝天,一动不动,又看看他空空的袖口,眼泪终于滑下冰凉的面孔。她这才明白,他为什么一路上一直戴着手套。她悲愤地说了一句,原来你是个残废!然后放声大哭。
       男人看了女人一眼,表情平静地去了厨房。女人便扑到冰凉的炕上继续哭着。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他说,吃饭了。她抬起头,见他把一个小方桌放在了炕上。他炒了一盘白菜,一盘他们刚从老家带来的花生米,他还烫了一壶酒。女人再一次吃惊了,他一只手是怎么干的这些活?男人对呆坐的女人说,你总得吃饭啊。她听了他的话,反而又哭了。他就再也不说什么,一个人闷闷地喝酒,直喝到天黑了,倒在炕上睡着了。女人悲凉着坐了整夜。
       女人开始咒骂男人:我是个睁眼瞎,怎么就没看出你拿个假蹄子糊弄我?他们开始吵架。
       某个深夜,人们听到山上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声。男人带着一帮人,在一棵树下找到了女人,女人手里拿着绳子,正准备上吊。
       没死成,日子又挨了下去。他一只手刨地,一只手劈柴,一只手扶着扁担挑水,只有在抽烟的时候,用那个断臂茬儿压着纸卷儿,再用那只完整的手装上烤烟,飞快地卷起来。男人做什么都不比别的男人差,甚至别的男人做不了的事他也能做。女人听到人们议论他,幸亏就一只手,要是有两只手,还不上天了?而且,他也没耽误另外一些该做的事,让她生下了两儿一女。
       某年,女人的娘去世,女人带着最小的孩子回去奔丧,在老家住了一个多月。男人沉不住气了,来电报催她回去。女人不想回。爹看出了端倪,说,你是人家的人了,你必须回去。
       女人和男人打打闹闹的日子又继续下去。其实他们家并不缺什么,别人家什么样,他们家也什么样。可女人时常看着男人的空袖口发呆,总觉得自己的生活是残缺的。她要离婚,他死扛着不肯。
       一晃到了五十多岁,男人开石灰厂发了财,给两个儿子盖了房,娶上媳妇。女人仍是觉得这辈子活得冤屈。他们从未断了吵架,互相诅咒对方死。
       却是男人先死了。死前,男人终于对女人说了“对不起”三个字。这三个字,她等了一辈子。
       村里不让土葬了,儿子要把男人的尸体拉到县城去火化,临行前,女人想起了什么。她翻箱倒柜,找出了男人的那只假手,套在他的残肢上。女人说,没有这只手,他一样活了一辈子,但还是戴上它的好,这样他就是完整的了。
       而女人自己,明明是一个人了,却奇怪地觉得,生活终于是完整的了。
       (崔波摘自《百花园·小小说
       原创版》,李树仁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