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文苑]微笑
作者:[台湾]柏 杨

《青年文摘(绿版)》 2008年 第08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1
       山坡上有盏灯。
       那盏灯在风里不停地摇曳着,很多次我想它一定被吹灭了,却都在奄奄一息的时候,挣扎着又挺了起来。满天是残碎的和漆一样黑的云,下弦月乍隐乍现。我刚从邻镇朋友那里借了钱回来。
       没有多久,我就走到山坡底下,一条隐约的小径从公路岔出去,曲折地向坡上伸展,那盏灯就放在十几步外的一块大石头上。“谁在那里?”我向山坡上喊。
       没有回答。我迟疑着,就在那盏灯附近,我看见了一辆脚踏车。那是一辆很破旧的脚踏车了,除了全是铁锈的车架,便只有两只秃秃的轮子。就在我想回身继续我的行程的时候,从那盏风灯附近,传来一阵呻吟,声音非常低。
       顺着小径走去,就在大石一侧,看到了他,一个年龄大约四十岁至五十岁之间的瘦削的中年人,紧靠着石头蜷卧着。当他被我唤醒,抬起满头大汗的前额,睁开充满着泪珠的眼睛望着我时,我打了一个寒战,他和一具半活着的僵尸没有分别,灯光闪烁地从侧面照着他的面庞,也照着他那只肿得几乎跟炉子一样粗的赤脚。
       “我愿意帮你的忙,朋友。”我嗫嚅着说。他怔怔地望着我,喉头缩动着,下巴不停地抖擞。我知道他有话要说,就蹲下来,耐心地鼓励他开口。
       “我叫王有德。”他终于说。“我住在临江街一百八十六巷七十五弄四号之三,”他吃力地克服他那不太灵活的嘴唇,“先生,求求你!我被毒蛇咬了。”
       “天啊,”我叫起来,“我要立刻背你去台北治疗。你为什么半夜跑到这里?”
       我弯腰去扶他起来,但当我的手触到他身子的时候,他发出痛苦而尖锐的哀号,额上的汗珠霎时间沿着眉毛往下淌着,双手痉挛地绞在一起。
       “我知道我死定了,”他缓缓地说,似乎每吐一个字都使他痛苦,“草药失了效,我嚼了比平常两倍还多,都没有用。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我只有听他继续说下去。
       “求求你,先生,那一盏灯,还有那一辆脚踏车,求求你替我送回家,不要告诉我的妻子我死于非命,告诉她我临时被约到船上出海捉鱼去了。”
       “我的身份证放在家里,我死之后,希望能当做无名尸处理,埋掉烧掉都可以,我恨我不能毁灭我的尸体,我怕它使我的妻儿蒙羞,还要使她花钱埋葬。”
       我想说话,他用手势阻止我。
       “我身边那口袋里,还装着三条蛇,我不知道你肯不肯也带到我家,那大概可以卖三十元,脚踏车或许也值三十元,这是我的全部遗产。”最后一个字刚出口,他停下来,忽然间他的身体像被蚂蚁围攻的蚯蚓一样反复地扭曲成一团,用他的头部猛烈地向地上撞击着。经过一番挣扎之后,他才软瘫到我的膝上,哮喘着,汗珠大雨般地流着。
       “你走吧,先生。萍水相逢,我不应该这么烦你,只求你念及我是一个垂死的人。听你的口音,也是北方人吧。”
       “对了,老王。”
       “我老家还有二十亩稻田,这样死了,我的妻儿将来怎么回去?她们以后的日子使我死不瞑目,我对不起她们!啊,先生。”
       他的声音低下去,接着又是一阵抽搐,口中喷出大量白沫。我像一个吓坏了的呆子似的,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倒在我怀里的陌生人,我不认识他,却接受了他托付给我的后事。显然他以捉售毒蛇为生,而终于在可怕的煎熬中死了。山风吹过,那盏灯突然从石头上滑下来,我急忙把它接住,耳边只听见乱草索索和我自己的心跳。
       2
       我到临江街的时候,夜已更深。我一度想要先回到我自己家,明天再去的,玉珍和孩子也一定盼望得心都碎了。但我还是决定先到临江街。
       在一条满是刺鼻的从猪圈里发出的酸臭气味的狭小巷子里,我伫立在一家一团漆黑的门前。那油漆剥落的破旧屋门在我刚要举手的当儿轻轻地打开了,从阴影里伸出一团蓬松着长发的头。她向四周张望着,疲倦的眼睛停留在我手里推的脚踏车和拿在手里的风灯上。然后她全身走出来,惊慌失措地看着我。
       “我找老王—”我说。
       “我就是他的妻,”她说,“他出了什么事?”
       “不,他刚刚出海。”
       她让我到房子里,扭亮灯,一个四口之家呈现了出来,床上睡着两个女孩,一个约七八岁大,一个似乎只有三四岁。没有蚊帐,几只蚊子正在她们脸上盘旋着,灯光底下,她们小脸上已布满了被叮过的红斑。
       “有德出海太突然了,”她说,“晚上走的时候,还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我尽可能把故事编得很严密,告诉她我就是刚从船上下来的船员,老王就是抵我的缺。渔船不能等他回家通知家属,必须马上出海,所以才托我把脚踏车和风灯带回来。她立刻便相信了。
       “我多高兴,”她说,“我多盼望他能找到别的事情。先生,我们一家人的生活逼迫他去和毒蛇握手。因此我常常地,会无缘无故地心跳。这样地,天天都要一直等到他的脚踏车在门口停下来,开门看见他那真实的身子,我才向上帝感恩,他又一次平安无事。”
       “捉蛇的生意一定很好。”
       “最毒的像竹叶青、百步蛇,一斤可卖到二十五六元。”
       “哦,”我失声说,“那不过两张电影票的钱。”“普通的毒蛇一斤只能卖到八块钱。”
       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这是我们逼他的,”她沉思着说,“假如不是我们母子,有德可能好一点儿。初来台湾的时候,我们都在教书。”
       “教书?”
       “是的,先生,”她木然说,“我和有德是济南师范的同学,证件在战乱中遗失了,来台湾之后,当了一年的代用教员,后来教育厅要提高教员水准,我们没有证件,只好解聘。再加上没有了人事关系,而第二个孩子又要降生了,有德……”
       她坐在那张吱吱作响的小竹凳上,看着地面。我打量她,她脸上像贴着一张淡黄色的纸,太多的忧愁把她的眼皮沉重地拉下来了。在举止间,我蓦地看出她的右手,猴爪一样地缩在袖口里。
       “我的右手是残废的,先生,”她说,似乎说的是别人,“那是有德失业的第二年,我们没有钱买床,就睡在水泥地上。一张毯子,垫在有德和孩子的身下。只几个月工夫,我的右臂便害上小儿麻痹,又没有钱去医治。先生,我并不难过。”
       最小的女孩扭动着身子,母亲走过去,用她那裂着伤口残存着的左手,轻轻地拍抚着,接着说:“天冷了,孩子还穿着单衣服,蛇店里欠我们四块钱,有德说要攒到二百元,便可给她们姐妹一个人做一件棉袄,去年她们小手上都长了冻疮。”
       ……
       我决定我要走了,我把口袋里的钱放到桌上。
       “我的脑筋真坏,”我说,“要不是你提到钱,我便忘个干净,这一百元是老王借支的薪水,托我带给你。”
       她那残废的右手几乎都要举起来,她用左手接过那十张几乎被我的汗水浸透了的钞票,捧到胸口,眼睛闭起来,一颗泪珠摇摇欲坠地垂在睫毛上。“有德,难为你,一百元,多么大的数目,我要把它留下来,再攒几个钱先给你买一双鞋。啊,有德,祝福你在海上平安,你的妻子和女儿日夜都盼你归来。”
       我悄悄地打开门走出去,她被开门的响声惊醒,像游魂一样地发着嘶哑的声音,向我抱歉她没有招待。她今天捡的柴已用尽了,所以连开水也没有烧一杯。我告诉她没有关系,我以后会常来看她的。
       3
       整个台北像一座被夜的灰尘埋葬了的废墟,只有我一个人像虫子一样,向我的巢穴蠕动。我的巢穴,那被世人称为家的地方,有半生坎坷生活的妻和一个六岁大的男孩,他们也在盼我归来。我在越走近家门的时候,越觉出心头畏怯,而且十分后悔,我竟做出了不可原谅的傻事。
       “借到钱了吗?”玉珍没有等我完全踏进屋子里便迫切地问。
       钱,钱,钱!我不相信她竟真的曾经是艺术系的高才生,她在灯影底下僵直站着,我不安地看着她的右手。
       “没有借到?!”
       她像受到枪击的母牛一样跳着,奔到床前,不声不响地躺下来。我把她露在外面的枯干的腿推到补丁斑斑的蚊帐里。
       “我是借到钱了的,数目是一百元,”我说,微笑着,“但是我拿它活动了一个工作,那就是出海,出海打鱼,最贵的五十元一斤,真的。老板告诉我明天就可以出海了,还有脚踏车,晚出早归,生意很不错。对了,我还有一盏风灯,我们以后也可以每逢初一和十五吃肉。玉珍,不要难过,我已找到工作……”
       妻没有说话,但我知道她正在枕上耸起耳朵倾听,我想我的微笑是出自真诚。我终于找到工作,工作使我高兴,可惜我没有把老王那口袋拿回来,明天一定还在吧!隐约间,附近已有鸡在叫,天也似乎突然很冷,我拍拍面颊,发觉面颊刺骨的凉。
       (魏明摘自《秘密》,人民文学出版社,刘展国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