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苑]海子湖
作者:王新军
《青年文摘(绿版)》 2008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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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夏天的草原像展开翅膀的大鸟在大地上飞翔。
海子湖安静得像一面镜子,它在雪山之下,松林之下,仿佛大地的眼睛,注视着世间的一切。
我常常一个人到海子湖边去。海子湖是一个能够让人安静下来的地方。
我的确不知道,没有马的蒙克东珠是什么时候像一匹小公马一样闯入我心房的。我只记得,蒙克东珠是一个人静悄悄来到海子湖边的,就像一匹被树枝剐乱了鬃毛的小马。
我把目光从蓝天上收回来,偏过头问他,你是谁?
我叫东珠,蒙克东珠,他说。
他用手向远处指了一下说,那边黑帐篷里有个白胡子老头,那就是我的阿瓦。
我看了看远处,然后摇了摇头说,我不认识你。
蒙克东珠站在那里没有动,他说,可是我认识你,你叫阿吉娜是不是。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蒙克东珠说,我已经叫过你好多次了。
我说,但我没有听见。
蒙克东珠说,你当然听不见了,因为我是在心里叫的,只有我一个人能听见。连我阿瓦都听不见。说着他的脸上露出了一层红艳艳的喜色。
我说,以后不许你叫我的名字,心里也不许叫。
我这样一说,蒙克东珠突然愣住了,他的眼睛像涨满了水的海子湖一样,闪着盈盈光亮。愣了一下,蒙克东珠就哈哈地笑了。他说,你怎么能管住我的心啊,我的心我自己做主,我想叫的时候自己就叫了,你咋管得住啊,有时候我的心连我自己都管不住哩。
晚上的时候,阿妈把我搂在怀里,阿爸的呼噜声把整个帐篷塞得严严实实。
我悄悄地对阿妈说,今天有个人叫我的名字了。阿妈拍拍我说,睡吧,孩子。我又说,这个人是一个男人。阿妈轻轻拍着我,不说话。我说,他长着一对柳叶一样的眼睛。阿妈还是没有吱声。我又说,这个男人叫蒙克东珠,他和他的阿瓦住在海子湖西面的一个帐篷里。说完这句话,我也睡着了。
二
海子湖上氤氲的水汽被太阳的热力赶走了,我早早就离开了帐篷。早上喝第一次奶茶的时候,阿妈微笑着说,阿吉娜,你昨天晚上喊了一个人的名字。我不相信,因此摇了摇头。
阿妈说,晚上喊了这个人的名字,白天到海子湖边的时候,也许就会看到他。
我离开帐篷的时候,把牧羊狗黑山带在了身边。早晨的羊群喜欢往远处走,当它们走远了的时候,黑山撵起来比我更快。
没走多远,我在一处草坡上发现了一个新的蘑菇圈,一圈白色的蘑菇已经顶出了地面,它们在草丛里,清晰地露出一个车轮一样的圆圈来。昨天并没有下雨,蘑菇为什么突然就长出来了呢!我正百思不得其解呢,却发现穿着羊皮袍的蒙克东珠手里拿着牧羊鞭慢慢朝蘑菇圈走了过来。黑山跑过去,冲他摇起了尾巴。
我突然觉得奇怪了,难道我晚上睡着的时候,喊的就是蒙克东珠的名字吗?
那时候,我看着蒙克东珠的身影,莫名其妙地说,东珠,过来我们一起采蘑菇吧。我这样喊了一声,蒙克东珠就兴奋地跑了过来。那一天,我们采了很多蘑菇。当中午吃饱肚子的羊群开始卧在湖边休息的时候,我和蒙克东珠也坐在草地上开始吃起了随身带着的奶疙瘩。
蒙克东珠掏出自己的奶疙瘩递给我说,阿吉娜,尝尝我的吧,是我阿瓦的手艺。我接过来咬了一口,显然没有阿妈做得好吃。我就问,你阿妈为什么不做呀,一个老了的男人,他是弄不出什么好吃喝的。
蒙克东珠突然不说话了。他的眼睛里闪着水光,嘴唇也抿了起来。过了好久,他才低声说,我的阿妈……生下我的时候就死了。
蒙克东珠的眼睛告诉我,他怀念自己没有见过面的阿妈。那一天,我和他并排坐在海子湖边的草地上,他埋下头小声地说,当他看见小羊羔奔向母羊的时候,他就想哭。当他看见小牛奔向乳牛的时候,他也想哭。远远看见阿吉娜扑向阿妈怀里的时候,他就更想哭了。
说完这些话,我就发现蒙克东珠眼睛里涌起的潮水已经溢了出来。我听见蒙克东珠哽咽着说,阿吉娜……我的好姐姐……我求求你……你做我的小阿妈吧。
三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
一个阳光很好的上午,一队打着黄伞的喇嘛来到了我们八个家草原上。让人没有想到的是,他们是受上师的指派,来接蒙克东珠的。他们说蒙克东珠是多年来少数几个得到过金刚空行母启示的人。因此他将离开八个家草原,去更高的地方修习,他有责任进行更大的提升。
上路之前,他们在海子湖上游的一条雪水河边为蒙克东珠进行施洗。
我走到蒙克东珠跟前,看着他明亮而平静的眼睛,突然眼泪就不听话地流了出来。我不知道拿什么给他作为我们分别的纪念,眼泪悄悄流到了我的嘴里。
那天,我第一次发现眼泪的味道是咸的。我哭着抓住蒙克东珠的袖子说,你不是要我做你的小阿妈吗?你这是要去哪里呀?你是不是不要我这个小阿妈了?
蒙克东珠拿下手上的一串珊瑚佛珠放在我手里,然后细声说,神佛已经明示我的出处,我的前生就是我的来世。
我说,你是不是再也不回八个家了?
蒙克东珠一脸平静,细声说,心中一樽是佛祖,慈航普度,慈航普度。
当蒙克东珠说了这两句话之后,阿爸和许多前来送行的牧人都跪下来了。他们谁也没有想到,一个值得尊敬的人在八个家草原上跟着羊群与他们相处了好多年,他们竟然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他,就连蒙克东珠的阿瓦也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自己的孙子。
他们下山了。
那时候,我眼中的八个家一片金黄。
(吴边摘自2008年6月22日《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