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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曾经的上海移民
作者:葛剑雄

《中外书摘》 2006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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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埠以后上海以令人瞠目的速度发展,不仅远远超越了周围那些历史悠久、经济和文化素称发达的中小城市,而且很快成为中国以至亚洲最大的城市,还形成了一批以素质高、能力强、影响广为特征的“上海人”(尽管他们的原籍大多并非上海,很多人也不是在上海出生),根本的原因还是在于人和。具体地说,得益于租界和移民这两大要素。移民更是上海发展的基本动力,也是上海的发展不同于其他城市的重要特点。
       旧上海移民的特点
       19世纪后期至20世纪中叶上海是一个典型的移民城市,但又具有明显的特点。
       一是数量多,迁入时间集中。开埠之初,包括租界在内的整个上海县的人口不足25万,居住在上海的外国人只有26名,但到1942年上海市的人口已高达392万,外国侨民更达到15万。至1949年上海解放,全市人口又增加到554万,外国侨民也还有28000人。其中非本地籍人口有471万,占总人口的85%。即使排除临时难民的因素,迁入上海的移民及其后裔也肯定超过400万。这些移民迁入的时间也相当集中,往往是迁出地区的推力(如天灾人祸)与上海的拉力(如民族工商业飞速发展时期或租界畸形繁荣阶段)作用明显的阶段,如太平天国起义、军阀混战、日寇入侵、苏北水灾、20世纪初民族工商业的发展等都曾驱使或吸引大批人口迁入上海。
       另一个特点是移民的总体素质较高。迁入上海的移民的主体来自江苏和浙江两省,占移民总数的70%以上,其中又以苏南、浙北为大多数。近代沿海大中城市都吸收了大量移民,有的也是以移民为主,如北方的天津,但就移民的素质而言,迁入上海者无疑是属最高水平。一方面,上海移民的主要来源是苏南和浙北,是自公元10世纪以来中国经济和文化最发达的地方,也是商品化程度比较高的地方,当地民众文化程度较高,生产技能较精,商品经济意识较强,心态比较开放,容易接受新思想和新事物。而且对上海的移民高潮集中于太平天国战争和抗日战争期间,由于这两次战争对苏南、浙北影响极大,在当时深受破坏的情况下,当地的中上阶层也纷纷迁出,而拥有租界的上海无疑是首选的迁入地,这无疑是将这些外迁人口送往上海的巨大推力。这些人口的素质本身就较高,他们拥有的财产流入上海,很快转化为资本,就连他们在家乡拥有的土地,相当大一部分也易手而用于投资。
       第三个特点是移民的多元性和国际性。迁入上海的移民虽以江浙为主,但来自广东、安徽、湖北、山东的移民也都在10万以上,在洋行、百货、传统商业、铁路、警察等行业中占相当大比例。湖南、江西、福建、河北等省的移民也有相当数量,其他各省及各主要少数民族几乎都有移民。在经常保持着的数万外国侨民中,除英、美、法外,俄、德、意、奥、荷、加、瑞等欧美各国与日本、朝鲜、越南、印度等亚洲各国都有大量移民。其中英美和法国在1942年前拥有自己的租界,日本侨民集中于虹口。“白俄”的迁入相当集中,其上层人物在音乐艺术界有很大影响,犹太难民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大量拥入,形成自己的社区。朝鲜侨民曾建立韩国临时政府,进行抗日斗争。
       而其他地方就没有这样的优势,不是总体素质不高,就是来源过于集中。如天津的人口中移民也占了较大的比例,并有相当大的数量,但其移民的主要来源是河北和山东,河北移民占外来移民总数的79%,山东占14%,合计达93%。众所周知,晚清与民国时的河北和山东的经济文化远非苏南、浙北可比,加上迁出的移民又以中下层为主,其素质自然不会很高。天津也不乏上层移民,但那大多是来自北京的遗老遗少、下野政客、失意军阀或退休官僚移民,他们或者在伺机东山再起,或者沉湎于声色犬马,或者靠积蓄安度晚年,很难迅速将财富变为资本,更少弃政从商。就是广州、香港所吸收的移民,也还不能与上海相比。
       第四个特点是人口有进有出,即每年在大量人口迁入的同时,也有大批人口外迁,有的年份迁出人口甚至接近迁入人口。在迁出的人口中,既有迁入后不适应上海环境或难以生存者,也有已经定居但因种种原因无法或不愿继续留在上海者。无论他们主动或被动,其中大多是“优胜劣汰”的结果。这一过程在实际上提高了上海人口的总体素质,也加剧了上海的竞争程度,提高了竞争能力。
       最后一点也是相当重要的,并与前几项特点直接有关,即移民迁入和定居的条件。迁入移民素质再高、数量再多,如果没有一个适宜的环境,也不可能发挥其作用。
       移民的定居条件首先有一个土客关系,即原有人口与新迁入的移民之间的关系。一般来说,土(著)强客(移民)弱。移民的作用不易发挥,虽然对土著不无影响,但最终大多为土著所同化。客强土弱则相反,土客相当则冲突碰撞激烈,但最终可能形成土客交融的局面。上海开埠前只是一个普通的沿海县级城镇,即使在本地,也没有经济和文化方面的优势。加上开埠后的上海主要是在上海县城外的租界上发展起来的,当地人口虽不能算空白,也是数量有限的农村土著,与大量拥入的移民的数量和质量相比,实在微不足道。就是到了租界与华界连成一片和租界取消后,本地人口在总人口中也只占很少的比例。而天津的本地人口要占总人口的40%,加上移民是逐渐迁入的,所以在相当长的年代中土著占有明显优势,移民的作用不易发挥。而且在上海的外来移民中,苏南、浙北籍虽占很大比例,却还有江浙其他地方、安徽、广东、山东、湖北等多种来源,没有哪一个原籍的移民占有绝对或压倒性的优势。这种多源性无疑有利于移民之间的良性竞争和相互制约。
       实际统治着租界的外国当局在中外移民之间不可能保持公正,所以外国移民往往能凭借他们的特殊身份获得各方面的特权。但租界当局为了自身的利益,同时出于对本国制度的自信,将西方的制度和管理模式引入上海,客观上为迁入上海的移民创造了比较规范和公正的竞争环境,使移民能够进行良性竞争,各自的优势和潜能得到充分的发挥,优胜劣汰,适者生存和发展。所以最终能在上海定居和延续的,都是移民中的较强者。即使是底层贫民或一般的体力劳动者,也是在体力、适应能力、竞争意识等方面相对的强者。例如以往每当苏北大水后,就会有大批难民拥入上海。灾害过后难民大多会返回故乡,但总有一些人留了下来,成为上海的工人、店员、警察,无论如何他们比返回的人有更高的素质。
       不过,最重要的条件还是迁入地本身的发展。一个飞速发展、前途光明的地方,不仅已经迁入和定居的移民不会外流,最大限度地发挥他们的作用,还能吸引新的移民源源不断迁入。开埠后的上海正是这样一个地方,并且在旧中国的特殊条件下长盛不衰,胜过中国任何其他地方。如同时期的香港,尽管已是英国的殖民地,完全按照英国的模式进行管理,但无论是本身的区位、腹地和对中国的影响,都不能望上海的项背。
       解放后至改革开放前上海人口迁移的状况
       从1949年至改革开放这30年间,上海人口迁移的形势完全逆转,在数量上是出大于入,在质量上也是出高入低。在一段短时间内,由于经济和文化方面都还有老本可吃,加上经济运行的惯性作用和文化上的滞后效应,后果还不甚明显。时间稍长就难以掩盖,只是由于人们已逐渐习惯了计划经济和“计划文化”,对上海文化的衰落熟视无睹,或者已无可奈何而已。而今虽事过境迁,这30年的消极影响依然不时可见。尽管已有改革开放以来的努力,特别是近年来的大力引进,上海在人才与人口素质方面的优势尚难与极盛时期同日而语。
       迁出上海的人口中,最先一批集中在1949年前后,主要是随着国民党政府在大陆的崩溃和上海的解放而迁出,少量是台湾光复后前往接管的,其余波持续到50年代前期。其中有国民党的党军政警人员及其家属、社会名流、企业家、行政和专业人士,迁往台湾、港澳及国外。他们成为五六十年代台湾、港澳各界的精英和中坚,直到90年代还有明显的影响。如香港回归前竞选首任行政长官的三位候选人董建华、吴光正、杨铁梁,以及陈方安生、范徐丽泰等,都有迁自上海的渊源,以至有人戏言上海话有望成为香港上层的通用语言。在金融、工商、新闻、演艺各界中更不乏其人,台湾也有类似情况。
       中华人民共和国定都北京后,原来在上海的一批党政领导和民主党派上层人士、各界知名人士陆续北迁。随着设置在北京的各种机构及其职权不断扩大,原来在上海的全国性机构几乎全部迁往北京。上海作为华东地区中心的地位,在行政大区撤销后也不复存在。在民主党派、学术、科技、教育、文艺、新闻、出版等各界具有全国性影响的人物中,继续留在上海的屈指可数。
       从解放初的参军、参干(大多是随解放军南下当干部),到以后的支援边疆,内迁大小三线,上海输出了大批大专院校毕业生、科技人员、工程技术人员、行政管理人员、教师、医护人员、演员、技师、熟练工人和职员。如现在位居全国重点的西安交通大学就是从上海交通大学迁去的,复旦大学的农学教授成为东北农业大学的骨干。在东北、西北、西南和南方的不少地方都有上海移民及其后代。为了满足上海移民的需要,当时还将越剧团迁往西安和兰州。这类移民的总数累计超过100万。
       从“三反”、“五反”、思想改造、“镇反肃反”、“整风反右”、反“右倾”、“四清”,到“文化大革命”,历次政治运动中都有一些人因被判刑,送劳动教养,开除公职,精简,下放及种种强制手段而迁出上海。还有一些人是被动员,或者是“自愿”离开上海的。这些人中有一部分得以迁回,但大多已年老力衰,或者脱离专业已久,在同类人中处于劣势。
       在此期间,上海的大中专毕业生大量分配往外地。到上世纪60年代阶级斗争的弦越绷越紧时,“根正苗红”就成了留在上海的主要标准,专业知识和业务水平反而成了陪衬,甚至根本不加考虑。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支援边疆,一开始限于失学在家、或不能考入高一级学校的“社会青年”,以后出现了放弃上大学而去新疆、退学下乡的典型,到“文革”期间毛泽东发出最高指示后,“上山下乡”就成了中学毕业生的唯一出路。100多万上山下乡的知青虽然大部分已经返回上海,但除少数人及时深造弥补,得以进入社会的中上层外,大多数人既无文化,又在身体或心理上受过损伤。这不仅使他们本人缺乏竞争和生存能力,也使上海在45—55岁的年龄层出现人才断层。
       由于水平高、名气大、地位高、政治要求严的大学基本都不在上海,最优秀的高中毕业生一般都以北京等地的大学为报考目标,或者被保送留学苏联,上哈尔滨军事工业学院、国际关系学院、张家口军事外语学院等一类学校,或者在爱国热情下报考军事、通讯、地质、勘察、航空、航海一类院校,他们返回上海的比例很低。
       在此期间迁入上海的人口,不仅数量有限,素质上也不能与迁出者相比。
       最先迁入上海的是解放后的接管人员,即主要来自山东和苏北解放区的干部和军人,其中一部分就此定居于上海。他们中不乏政治、文化、管理水平都高的优秀干部,但总的说来,文化和管理水平不高。由于他们在政治和社会地位处于强势,又大权在握,加上长期“左”的政策,造成外行领导内行,文化高的服从文化低的这样一种“劣化”趋势。其中的上层人士及其家属形成封闭的社区,与社会隔离,以至第二三代人还不会说上海话,不了解上海文化。
       以后陆续迁入的有:由中央或外地调入的干部或专业人员,由外地来的转业退伍军人,由外地院校分配来的毕业生,考入上海院校毕业后留上海工作的,从外地招收的职工及其家属,极少数由海外归来的定居者、留学生、华侨和侨属,驻军及军事院校,干部和职工在外地的家属。
       这些迁入者中当然也有一些人的素质不低,或者是杰出人才,但他们的政治地位决定了他们的才能不可能得到自由发挥,而只能根据党的政策执行任务。如果他们执行不力,自己也难免成为阶级敌人。加上上海长期被渲染为“冒险家的乐园”,南京路则充满“资产阶级的香风毒雾”,迁入上海的劳动人民或出身好的青年不得不随时警惕,防止“一年土,两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那种“忘本变修”的结局。知识分子和出身不好的人必须加倍努力地接受改造,夹紧尾巴做人。而且他们一般不了解原来的上海文化的真实情况,更谈不上继承和发展了。
       上海的外国侨民最多时曾达15万,1949年也还数以万计,但此后只出不进,白俄、犹太人纷纷离境,剩下的老外侨陆续死亡。据说最后一位外侨已在上世纪80年代初去世,延续一个多世纪的上海外侨群体就此绝迹。曾经在上海的发展和上海文化的形成中扮演过重要角色的外侨,在此期间没有起过什么作用,不仅是由于他们数量的减少,更在于他们的地位已发生根本的变化,留下的人虽还受到保护,但因中国与他们的母国之间不正常的关系而处于微妙的地位,他们在上海的作用早已微不足道了。在此期间上海也有一些流动的外国人,如外交官、游客、专家、商务人员、海员,有的是常驻人员,但似乎没有外国人选择在上海定居,更没有能形成新的外侨群体或社区。“文革”期间,来上海的外国人已越来越少,所以每每有“外宾”出现,市民们不是被组织起来热烈欢迎,就会自动围观。直到70年代末,不围观外宾还是政府对市民的经常性要求之一。
       (本文节选自《创造人和——新时期上海的移民战略》,题目由编者另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