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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野]饥饿的回忆
作者:格 美

《青年文摘(绿版)》 2008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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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约五十年前,我国很多地方经历了一场罕见的大饥荒。
       位于甘肃河西走廊的张掖地区和河东的定西地区是重灾区。因为没有食物,农村人就剥树皮吃。最严重的时候,杨树皮、杏树皮、柳树皮都被剥下来吃。树皮没有了,就吃谷糠,放在锅里炒,炒完以后在石磨上磨,磨得更细一点,打糊糊喝。荞麦皮太硬,只得先点把火烧,再放在锅里炒焦,磨碎和在水里喝下去。长期喝麦糠糊糊,身上容易长出牛皮癣一样的东西,一抠就流黄水,浮肿更是普遍现象。《通渭县志》(1990年版)记载:“1959年冬,饥荒更为严重,一些地方出现人相食现象,人口大量外流、死亡。”
       作家杨显惠历时三年,寻访当年大饥荒的幸存者,写成了《定西孤儿院纪事》。采访、写作期间,杨显惠整日以泪洗面,“根本不敢相信人世间还有这样的事情”。他说:“我们的民族,经历了比噩梦还可怕的年月!但我始终相信,这个民族是有希望的。”
       粮食啊粮食
       孤儿展金元记得,1959年春,大炼钢铁失败了。当时家里还在地下埋着两缸苞谷,那是前一年春天藏下来的,没让搜粮队搜走。村里办集体食堂,让把家里的粮交到食堂。
       娘去世了,大回来了,还是不敢吃那苞谷。大说,不敢吃,叫队里知道收走呢!那时候社员们还在喝食堂的清汤,家里不准冒烟。一冒烟队长和积极分子就来了,看你煮的是野菜还是粮食。
       家里人都快饿死了,大半夜里煮了两次,第三次就叫队上的积极分子发现了,大被批斗得鼻青脸肿,眼睛肿得像桃子,走路一瘸一拐。大坦白了,队长带人把苞谷挖走了,连缸都搬走了。
       小妹妹瘦成了一张皮,“她趴着睡,就像一块破布粘在炕上。就那么一直趴着,给些谷衣汤她就喝上一口,不给也不出声。后来她一口都喝不下去了,因为谷衣、荞皮汤喝上后她排泄不下来,掏都掏不出来。”
       爷爷饿死了,家人都没有力气埋,找人也找不上。村口的路上东一个西一个撇着没埋掉的死人,有大人,有娃娃,人都走不过去。
       因为饥饿,家里接连死人。死一个,翻着轱辘滚到爷爷跟前,再死一个再靠上。过几天父亲也死了,父亲靠住爷爷放在炕上。妹妹死了,妹妹靠住父亲。小妹又死了,小妹靠住大妹放着。到后来家里的死人摆不下,想再挤一挤,把炕上的爷爷再翻一翻。结果发现,爷爷的遗体已经腐烂了……
       出门要饭也不敢白天走,说影响不好。食堂关门以后,孤儿郑成义记得,村里饿死的人多得很,尤其是小孩,死了还不埋,用麦草、胡麻草裹一下撇在山沟里,狼吃狗啃。这是一种习俗,未成年的孩子不能下葬。
       另一个孤儿那拴拴回忆,大雪天背着收容所的口粮,路遇一家三口,手持剪子,抢走了粮食,这三口带着粮食上路,也被抢了,面粉洒了一地,一家人一口雪,一口面,全吃了,结果撑死了……
       黑眼睛
       当时,定西孤儿院人满为患:拉痢疾的,换肚子的……大的十二三岁,小的才两三个月。进了孤儿院的孩子都要剃头,原来头发里长满了虱子。他们的步态就像刚学步的婴儿,又像残疾人走路一颠一颠。他们有的浮肿,头像南瓜一样大,身体像水缸一样粗,有的瘦得像树枝,新棉衣穿在身上空荡荡的。有的孩子脖子细得撑不住头,头歪在肩膀上,垂在膝盖上,坐着坐着就躺倒了。晒太阳时东倒西歪,乍一看就像一堆破布。
       孤儿院能吃上面粉,可是孩子们心里有一种可怕的饥饿感,总是饿得心慌。他们整天都在想吃的,找吃的。只要是能塞进嘴里的东西,抓起来就吃,垃圾堆上的菜根,路上的西瓜皮,大一点的孩子则去偷粮店的苞谷面和红薯干。
       最头痛的还是换肚子。成天在麦场拾麦粒,吃草籽,吃荞皮,榆树皮磨成面煮汤曾是他们最好的食物。他们的肠胃已经习惯了吃草,进了福利院,吃白面馍,吃豌豆面的散饭和搀了洋芋块的禾田面的汤面条,很多孩子的肠胃反倒不适应了,拉痢疾,呕吐,头上长疮,腿软得站不起来。
       三岁的秀秀就在换肚子,她在台阶上坐着,看见几个恢复健康的小姑娘跳房子玩,就从台阶上爬下来,往人多的地方爬。除了一双大眼睛扑棱扑棱地动,她身上已经没有一点精神了,秀秀静静地躺着,脸白得像一张纸,头皮光溜溜的泛着青光。她脸上有一道伤疤,从鼻梁到左脸,这是二妈砍的。为了抢妈妈留下的炒扁豆,秀秀的二妈提着一把菜刀要扁豆,秀秀不给,二妈砍了一刀。
       福利院开办以后还是经常死人。有些孩子虽然什么病也没有,但生命已经到了尽头—他们太虚弱了,一天吃六顿饭,吃宝贵的点心,吃奶粉,死亡的结局也不能逆转。得了痢疾的孩子有时候一天就死几个。
       秀秀又拉血又拉脓,她的肚子一定很疼,却一声不吭,总是睁着一双大大的黑黑的眼睛。
       最后一个夜晚,秀秀用枯瘦的小手抓住保育员的一个手指头,说:我大我娘(都已经饿死)从床头出来了,他们看我来了,我存下的馍馍还有五六个,你给我娘。
       第二天下午保育员再来医院,护士说秀秀死了,临死前难受得眼睛睁得圆圆的。保育员说,你把太平间的门开一下,我要看一下秀儿去。护士坚决地拒绝了:真的不能看!那娃娃眼睛闭不上,我看了都受不了,不能叫你看。
       另类母亲
       1959年,孤儿殷占岭的娘把他14岁的二姐叫到一个窟泉跟前去,说窟泉底下有藁柴,我把你吊下去你把那些柴挖上来。二姐下去了,娘再没往上拉她,二姐就饿死在窟泉里了。
       原来,二姐饿得皮包骨头,走路都摇摇摆摆。一天,她饿得受不了,钻进糜子地里摘糜子吃,队长看见了就叫食堂把他们家三口人的饭全部停掉,不给汤喝了。队长还让她母亲管教管教她。三四天过去,队上还是不给他们一家人汤喝。眼看着一家人都要饿死,殷占岭的娘就把二姐丢进窟泉去了。
       殷占岭理解娘,他说:“没办法,我娘搞到一口吃的要先顾我呀,我是男娃子呀,千方百计要把我的命保下,要我顶门哩……队长又把这事反映到大队去了,说我娘把我二姐推到沟里绊死了,我娘被抓起来游斗,判了20年,我娘为我把监狱蹲下了……1971年,我娘提前释放。她手里还拿着两个在火车上买的面包,没舍得吃,给我拿来了。”
       娘去世后,朋友们劝殷占岭到城里生活,他谢绝了。他说,老娘埋在这里,我想守着她。
       也是在1959年,孤儿土宝宝的大妹子饿死了。有一天,娘和小妹子突然不见了,他问村里的人,才知道娘改嫁了,嫁的人就在村上,能吃上饭。村里人看他可怜,东家给一口汤,西家给一口汤,再就是在麦场上抖麦草,拾粮食颗颗,把草垛垛翻遍了,有时一天能抖出一二两,有时一颗粮食也抖不出来。后来,他才进了孤儿院。
       14岁从孤儿院回来,土宝宝想起自己受的苦,一直没有认娘。直到要娶媳妇了,他进了娘的家,叫了一声娘,说我看你来了。娘正在喂猪,看见土宝宝,听见喊她,啪嗒一声手里的猪食盆掉在地上,哇的一声哭了,双手蒙住了脸,放声大哭,哭得站不起来。
       土宝宝也有了孩子,这已是1980年。土宝宝问娘:家里怎么样?娘说,好了,吃饱了。娘又问他:你那里怎么样?他说好着呢。娘说,好就好,你看那时候一家人散了,现在一家人又起来了……
       (资料来源:《定西孤儿院纪事》,
       花城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