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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做大哥的人
作者:巴 金

《青年文摘(绿版)》 200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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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大哥生来相貌清秀,自小就很聪慧,看见他的人都说他日后会有很大的成就。
       他在爱的环境里逐渐长成。辛亥革命前夕,三叔带着两个镖客回到成都,大哥便跟镖客学习武艺。父亲对他抱着很大的希望,想使他做一个“文武全才”的人。
       每天清晨,大哥便起来,穿一身短打,在大厅上或者天井里练习打拳使刀。他从两个镖客那里学到了他们的全套本领。我常常看见他在春天的黄昏舞动两把短刀。两道白光连接成了一根柔软的丝带,蛛网一般地掩盖住他的身子,像一颗大的白珠子在地上滚动。他那灵活的舞刀姿态,博得了严厉的祖父的赞美。
       他后来进了中学,毕业时又名列第一。归来那天,姐姐们聚在他的房里,为他的光辉前程庆祝。大哥当时对化学很感兴趣,希望毕业后到上海或北京有名的大学去念书,将来还想到德国留学。他的脑子里装满了美丽的幻想。
       然而不到几天,他的幻想就被父亲非常残酷地打破了。因为父亲给他订了婚,叫他娶妻。
       他本来有一个中意的姑娘。那个姑娘是我的一个表姐,我们都喜欢她,父亲却给他另外选了一个张家姑娘。
       父亲选择的方法很奇怪。当时给大哥做媒的人有好几个,父亲认为可以考虑的有两家。父亲不能决定这两个姑娘中间究竟哪一个更适宜做他的媳妇,因为两家的门第相等,请来做媒的人的情面又是同样地大。后来父亲就把两家的姓写在两方小红纸上面,揉成了两个纸团,捏在手里,到祖宗的神主面前诚心祷告了一番,然后随意拈起了一个纸团。父亲拈了一个“张”字,而另外一个毛家的姑娘就这样被淘汰了。
       大哥对这门亲事并没有反抗,其实他也不懂得反抗。我不知道他向父亲提过升学的志愿没有,但是可以断定他不会向父亲说起他那若有若无的爱情。
       于是嫂嫂进门来了。祖父和父亲因为大哥的结婚在家里演戏庆祝,结婚仪式自然不简单。大哥自己也在演戏,他一连演了三天的戏。在这些日子里他被人宝爱着像一个宝贝,被人玩弄着像一个傀儡。他似乎有一点点快乐,又有一点点兴奋。他结了婚,祖父有了孙媳,父亲有了媳妇,我们有了嫂嫂,别的许多人也有了短时间的笑乐。他自己也并非一无所得,他得了一个体贴他的温柔的姑娘。她年轻,读过书,会做诗,会画画。他满意了,在短时期中他享受了以前所不曾梦想到的种种乐趣。
       他这样幸福地过了两三个月。一个晚上父亲把他唤到面前吩咐道:“你现在接了亲,房里添出许多用钱的地
       方;可是我这两年来人不敷出,又没有多余的钱给你们用,只好替你找个事情混混时间,你们的零用钱也可以多一点。”
       父亲含着眼泪温和地说下去。他唯唯地应着,没有说一句不同意的话。回到房里,他却倒在床上伤心地哭了一场。
       他没有一点处世的经验,好像划了一只独木舟驶进了大海,不用说狂风大浪在等着他。
       在这些时候他忍受着一切,他没有反抗,也不知道反抗。
       月薪是24元,为了这他就断送了自己的前程。然而灾祸还不曾到止境。一年后父亲突然死去,把我们这一房的生活担子放到他的肩上。他上面有一位继母,下面有几个弟弟妹妹。他埋葬了父亲后就平静地挑起这个担子来,勉强学着上了年纪的人那样来处理一切。我们一房人的生活费用自然由祖父供给,他用不着在这方面操心。然而其他各房的仇视、攻击、陷害和暗斗,却使他难于应付。他永远平静地忍受了一切,只有一个办法:处处让步来换取暂时的平静生活。
       后来,他的第一个儿子出世了。祖父第一次看见了重孙,自然非常高兴。大哥也感到了莫大的快乐。儿子是他的亲骨血,他可以好好地教养他,在儿子身上实现他那被断送了的前程。
       他的儿子一天一天长大起来,是一个非常聪明可爱的孩子,得到了我们大家的喜爱。
       接着五四运动发生了,我们都受到了新思潮的洗礼。他买了好些新书报回家。我们都贪婪地读着一切新的书报,接受新的思想。他的见解却比较温和,赞成刘半农的“作揖主义”和托尔斯泰的“无抵抗主义”。他把这种理论跟我们大家庭的现实环境结合起来,一方面信服新的理论,一方面依旧顺应旧的环境生活下去。顺应环境的结果,就使他逐渐变成了一个有两重人格的人。在旧社会,旧家庭里他是一位暮气十足的少爷,在他同我们一块儿谈话的时候,他又是一个新青年了。
       祖父死后,大哥便成了明枪暗箭的目标。他到处磕头作揖想讨好别人,也没有用处;同时,我和三哥反抗性的言行又给他招来更多的麻烦。我和三哥不肯屈服,不愿意敷衍别人,也不愿意牺牲自己的主张。我们对家里一切不义的事情都要批评,因此常常得罪叔父和婶娘。他们没有办法对付我们,因为我们不承认他们的威权。他们只好在大哥的身上出气,对他加压力,希望通过他使我们低头。
       有一次我得罪了一个婶娘,她诬我打肿了她的独子的脸颊。大哥要我向她赔礼认错,我不肯。结果他自己代我赔礼认错,还受到了二叔的申斥。他后来到我的房里,含着眼泪讲了一两个钟头,惹得我也淌了泪。
       然而,另一个更大的打击又来了。他那个聪明可爱的儿子还不到四岁,就害脑膜炎死掉了。他的希望完全破灭了。
       他的内心的痛苦已经深到使他不能够再过平静的生活了,偶尔出现了神经错乱的现象,幸而发病的时间不多。后来他居然帮助我和三哥同路离开成都,又让我单独离开中国。他盼望我们几年以后学到一种专长就回成都“兴家立业”,但我和三哥都违背了他的期望。我们一出川就没有回去过。
       我从法国回来的第二年他也到了上海。分别六年又有机会在一起谈笑了,两个人都很高兴。我们弟兄的友爱并没有减少,思想的差异却更加显著。他完全变成了旧社会中一位诚实的绅士了。分别是相当痛苦的。我把他送到船上,他已经泪痕满面了。我和他握了手说一句:“一路上好好保重。”正要走下去,他却叫住了我。他进舱打开箱子,拿出一张唱片给我,一面抽咽地说:“你拿去唱。”我接到手一看,是两个星期前我替他在洋行买的。他知道我喜欢听这首歌,所以想起了把唱片拿出来送给我。我默默地接过了唱片,心情不能用文字表达。
       我和表弟们坐上了划子,让黄浦江的风浪颠簸着我们。望着外滩一带的灯光,记起送别了一个所爱的人,我的心开始痛起来,我的不常哭泣的眼睛里竟然淌下了泪水。
       他回到成都写了几封信给我。后来他还写过一封诉苦的信,说他会自杀,倘使我不相信,到了那一天我就会明白一切。他始终未说出原因来,所以我并不曾重视他的话。
       然而就在1931年春天的一个早晨,他果然用毒药断送了年轻的生命。两个月后我才接到了他的遗书:
       卖田以后……我即另谋出路。无如我求速之心太切,以为投机事业虽险,却很容易成功。前此我之所以失败,全是因为本钱是借贷来的,要受时间和大利的影响。现在我们自己的钱放在外边一样收利,我何不借自己的钱来做,一则利息也轻些,二则不受时间影响。用自己的钱来做,果然得了小利……所以陆续把存放的款子提回来,作贴现之用,每月可收百数十元。做了几个月,很顺利。于是我就放心大胆地做去了……哪晓得年底一病就把我毁了,等我病好出外一看,才知道我们的养命根源已经化成了水。
       我生日那天,请大家看戏后,就想自杀,但是我实在舍不得家里的人。多看一天算一天,混一天。现在混不下去了。我也不想向别人骗钱来用,算了吧。如果活下去,那才是骗人呢……我死之后不用什么埋葬,随便分尸也可,或者听野兽吃也可。因我应得之罪累及家人受此痛苦,望从重对我的尸体加以处罚……
       这就是大哥自杀的动机了。他究竟是为了顾全绅士的面子而死,还是因为不能忍受未来的更痛苦的生活。我虽然熟读了他的遗书,被里面一些极凄惨的话刺痛了心,但是依旧不能了解。我只知道他不愿意死,也没有死的必要。他这一生完全是在敷衍别人,任人播弄。他知道自己已经逼近了深渊,却依旧跟着垂死的旧家庭一天一天地陷落下去,终于到了完全灭顶的一天。他便不得不像一个诚实的绅士那样拿毒药做他唯一的拯救了。
       他被旧礼教、旧思想害了一生,始终不能够自拔出来。他是被旧制度杀死的,然而这也是咎由自取。在整个旧制度大崩溃的前夕,对于他的死我不能有什么遗憾。然而一想到他是悲惨的一个,一想到他对我所做过的一切,一想到我所带给他的种种痛苦,我就不能不痛切地感觉到我丧失了一个爱我最深的人了。
       (李岐摘自《我的家》,作家出版社,本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