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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煮米闻香
作者:鲍尔吉·原野

《青年文摘(绿版)》 2007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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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朋友讲一个故事。
       小时候,他家穷—说穷已恭维。穷是各方物品匮乏,而他家多日缺粮,其他已不用提—饿得头昏眼花。
       他脑子里整天想“吃”的事情。譬如,看到树叶撸一把嚼嚼,以果腹。天空飞过一只鸟,他生不出泰戈尔式的哲思,而在想象吃这只鸟的情景:怎样烤,细小的肋骨在牙齿间穿梭咂摸。信以为真,大口的涎水落进空荡荡的肚里,引起肠的轰鸣。鸟儿这时早已飞出几里地。
       一天,他饿哭了。小孩子虽然爱哭,但人如果饿哭了,是大事,它和被打哭了、骂哭了都不一样,要死人了。两个弟弟跟着哭,甭问,饿的。这个“饿”字也怪,这边儿是食,那边儿有我,哲学家叫主体。食与主体相逢,怎么就饿了呢?造字的古人恶毒,光考虑形声,不注意社会效果。他们哭起来,他爸—一个被称作农民的专业粮食种植者—叹口气,往鞋底磕磕烟锅,背手走了;他妈把粮食口袋翻过来,在针脚缝隙找米粒,哥仨瞪大眼珠子睽视。几条米袋子倒腾一遍,妈妈挑出一把攥不住的小米,放进大锅煮。朋友说,母亲添一瓢水,又添一瓢水,两瓢水煮一把米。
       水开了,屋里弥漫粮食的香味,连墙缝、炕沿下边和窗棂都飘着米的香味,那叫真香。他掀开木锅盖,大团雾气散开,见汤里的十几粒小米翻滚奔突,拿勺要盛米吃,被妈妈阻止。
       妈说:孩子,先别吃,妈想让你们多闻一会儿米的香味。说完,他妈也哭了。
       初听这个故事,我有点儿不相信。越想越觉出真实。想起有一年到山区农民家采访,他们因没东西招待我而局促不安。老太太欠屁股从炕席下拿出一片扑热息痛,笑着说:吃吧。这时我环顾屋内,这家啥都没有,墙角半筐土豆,是一家人的口粮。而止痛片是农民解乏、提神、战胜一切苦难,用紧缺的现金买来的奢侈品,因而也是礼品,惟有老太太享用。她递我的时候,慈祥、慷慨,至今忘不了。那会儿,我没事儿就拿出这片药看,想这件事。按国际标准,户均每日收入不足一美元为赤贫,即绝对贫困。这家人八天也赚不到一美元,而闻米香的朋友半个月的收入也不到一美元,八元人民币。没饭吃,连猪、鸡都养不起。
       得到止痛片的时候,是改革开放初期,我虽然已贵为记者,却比较昏庸,不清楚为什么要改革开放。后来,目睹国家的成绩,特别是民生的改善,不期然忆起止痛片和煮米闻香,觉得邓小平所说的“不改革是死路一条”是大实话,也是真理。想那些反对改革开放的人多么没良心,该发止痛片治疗一下。
       朋友说,你不知道米的香味有多么香,多么纯正。观音土、榆树皮虽然也能吃,但谈不上香。现在常吃的大鱼大肉,香里有一股邪恶,酒香绮靡。小米的香味像跟你说话,像盖一床被子,香里有爱。什么香水、古龙水,香得不要脸,花香隔世,奶香太富贵了。
       我被他说馋了,想抓一把米煮熟闻香。我怕我闻不到。对现今多数的孩子来说,遑论米香,甚至不知饥饿的滋味。看到当妈的百般劝孩子吃饭而孩子百般不吃,我心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天下竟有不饿之人?竟有别人不饿劝别人吃饭之人?如果他们到灾区出演这一课目,恐怕早让人给掐死了。
       这里,我没把“煮米闻香”当做奇闻写下来,这不是二百年前的事,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改革开放还没有开始。我的朋友说,现今还能想起煮米的香味,记得这个事,觉得自己内心还有一点儿善良,不至于轻慢穷人,去琢磨那些超过温饱太远的没边儿的事。
       (张同摘自2006年12月20日《文汇报》,季平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