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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我为你作证
作者:赵宁子

《青年文摘(绿版)》 2007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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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面,我就同他吵了一架。
       一上车就去了补票的7号车厢,补卧铺的人已经把补票台挤得水泄不通。夏末是出行的好季节,西宁回来的车是热线,我原本个子就矮,如此,一下就淹没在拥挤的气味和身形高大的一群男人中间。他们的手臂越过我的头顶,一个一个在我前面拿到了卧铺票。我烦躁起来,忍不住喊,能不能先来后到啊?但压根儿没有人听,终于等到列车长接过我手中的钱时,我已经站在那里被挤了近一个小时。
       补了3号车厢的硬卧,拿着票,拎着硕大的行李箱艰难地穿过几节车厢,终于气喘吁吁地站在了4号和3号车厢的连接处。车厢里散发着阵阵方便面泡开后的气味,已经是午饭时间。我喘了口气,又走了两步,路过敞开的乘务员室时,被一个声音阻拦了。听到对方问,喂,你几号的?
       站住,转头,看到狭小的空间里,一个40岁左右的男人正一边咀嚼着饭菜一边看着我。
       男人略瘦,眼睛小小的,有些秃顶了,坐着也能感觉到身高的优势,眼神说不出是厌烦还是疲惫,边问我边肆意地吃着东西。
       忽然有些生气,原本就为补票烦闷,又碰上这样的称呼和眼神,根本不知道他问什么。于是没好气地回,什么几号?不知道。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又说,我问你是几号?我的脸也冷着,但想了他问必定是有原因,或者是换牌吧。于是低头看手里已经捏皱了的车票,只写了车厢和下铺,有“补”的字样,并无卧铺号。又抬起头答,不知道几号。
       他终于停止了咀嚼,一把将我的票拿过来,看了一眼,瞪我,不写着4号吗?什么叫不知道?
       我的火也噌地上来了,当然是4号,不然我能往这走吗?谁知道你问的是车厢还是卧铺号?
       他说你什么态度?这么厉害干吗?也猛地站起来,足足比我高了一头多,然后忽地伸出手来。
       我的心一慌,本能闪躲了一下,说,你什么态度?有你这样对待乘客的吗?他却是伸手将挂在墙壁上的黑包拿下来,打开,一边拿了我的车票换牌,一边又瞪眼睛,我怎么对待乘客了?问你话还不说,脾气大得不行。
       有你这样问的吗?我脾气大还是你脾气大,没见过你这样的乘务员……我接了牌,扫了一眼。心里还是气,口中也没有停下。
       两人声音渐渐高起来,我越想越气,忽然喊,我投诉你!
       随便你!他也不示弱。两个人都当真地生了气。旁边的乘客听到争执围过来,一个年轻的军官走到两人中间将他按下,说,师傅,先吃饭吧。然后拿起我的箱子扯着我朝4号车厢里面走去。
       争执终究算是平息,我将东西放好,把自己摔在卧铺上,原本上车前有些饿了,这样一挤一闹,竟然什么都不再想吃。
       埋头生气的时候,他从车厢里经过两次,一次打扫卫生,一次给下站下车的乘客换票。我看到他,眼皮都没有抬,他更不说什么,在我眼前把卫生收拾好,站起来离开。休息了一会儿,我的火气渐渐消去,拿着杯子去接水。
       又看到了他,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他正站在那里抽烟,神情有些贪婪。必定是个嗜烟的男人,随意一扫,可以看到他的手指有些泛黄了,另一只手里捏着烟盒。他抽的是“白沙”,我认得那种烟,三块钱一盒,最普通的香烟,在公司,只有看大门的大爷才抽。
       他也看到了我,面无表情,一口烟幽幽地吐出来。
       回去睡了一会儿,天就渐渐黑了。起来吃晚饭,是自己带的面包和火腿。对面的两个男人在喝啤酒,吆喝着有些吵。然后我又看到他走过来,看到空的啤酒瓶,沉默地收进另一个袋子。离开后,听到两个男人说,现在的列车员也够可怜,工资低,又累,一个大男人还要干女人的活,铺床叠被的。现在连啤酒瓶子都收了卖钱……
       我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想起刚才高高大大的他弯腰捡酒瓶的情形,忽然就不想怨他了。
       喧闹终于停止,到了熄灯时间。我躺下来,希望尽快入睡,到站是凌晨4点,不合适的时间,却没有办法。片刻,听到隔壁传来说话的声音,夹杂在火车和铁轨摩擦声中,倒也听得清。
       好像是他,和那个劝解了我们的年轻军官。两个人聊天不再讲普通话,都是地道的济南口音。听到军官劝他要少抽烟。他说,这么枯燥磨人的工作,一条线,来来回回地跑,一跑就是十几年,几点路过哪个村子哪个门都一清二楚了,不夸张地说,住在铁路边上的孩子都是我看着长大的……这样的日子,不抽烟还不疯掉。
       也是。军官附和,跟着叹口气。他又说,二十几岁就跑车,跑到现在了。以前年轻气盛,老跟人吵,还动手。在车上,什么人都碰到,有时候也讲不了理。现在好得多了,制度也严,真被乘客投诉一次,一个月就白辛苦了……
       我侧过身去,下意识地,用被子掩到了耳部。也许他并不是说话给我听,我只是不想再听下去。
       过了一会儿,我睡着了。
       是在到站前半小时被他叫醒的。他轻轻扯我的被角,看到我醒了,神情淡漠地说,换票了。
       我应一声,坐起来,清醒过来,在裤兜取了牌给他,换了车票,重新塞进装了钱夹的裤兜。
       他依旧面无表情,把牌放好,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又回头叮嘱一句,小心点,最近扒手比较多。
       我一愣,想说声谢谢,却没说出口,毕竟几个小时前,我们是争吵着见面的。
       在灯光暗淡的车厢里坐了片刻,看到车窗外的灯火,列车已缓缓驶到我熟悉的城市。
       站起身来收拾了行李,等着火车停下。看到他熟练地开车门,放下客梯。许多乘客和我一起在他面前下车,离开。
       通过地下通道,我很快淹没在出站的人群中,然后随着人流挤到车站口,伸手拿票出站。手伸进裤兜,心里一沉,下车时还饱满的裤兜,竟然空无一物。
       明知不可能,还是退到一边把所有的包和兜都翻了一遍,却悲哀地发现,不仅钱夹,连装在另一边裤兜的手机也一同丢掉了。
       说不出是慌乱还是愤恨,还有一丝懊悔,他明明叮嘱了我的,我却还是大意了。那一刻,在复杂的感觉中,竟不由对他生出一丝感激来,只是感激很快就被眼前的困境淹没了。钱夹和手机丢了都是小事,问题是,现在,我没有票出站。
       面对两个检票员冷漠的目光,我渐渐语无伦次起来,说什么他们都不肯相信。他们看到的各种逃票的人太多了,他们的职业不允许他们有过多的同情心。现在我需要做的,是在质疑的目光中,补一张全程票。可是我身上不仅没有钱,甚至没有电话求助。
       他们却坚持不放我走,言语渐渐苛责起来。分辩着,我的眼泪终于下来了,乘客已走尽,站内只剩下我。那两个人丝毫没有被我的辩解打动,当我又说到我是真的被偷了时,一个人忽然不耐烦地说,谁证明你被偷了?谁证明你买过票?连声的追问,我一着急,没有说出话来。这时却听身后有人说,我可以证明。
       有些熟悉的声音。我不可置信地回头,竟然看到他。竟然是他,以高出我整整一头的姿势站在我面前。神情依旧是淡漠的,甚至没有看我一眼。
       他的两个同行用同样质疑的目光看着他。他不慌不忙地取出工作证来。我是这个车次的乘务员,她是我车厢的乘客,上来时还跟我吵了一架,下车前我亲手给她换的票。
       两个检票员中的一个怔怔地看着他,车都开了,你这趟,还不白跑了。你下来给他做证明,她是你什么人啊?亲戚吧?
       他笑笑,并不答,只说,工作我托给同事了,我坐下个车次回。如果你们相信我,就让她过去吧。
       我听着,更加说不出话来。无论如何不会想到,他会出现,把工作都丢下了,只是为了来给我作证。但是,他是如何知道的?我分辨不出,抬头看着他,眼睛里已经一片蒙。他也看着我,慢慢地说,很抱歉姑娘,下车时,我看到有人偷了你的东西,他们不是一个人,是几个人。我没有告诉你,你走了,可能再不会坐这次车,可是我还要在这条线上继续跑,5年,10年,可能20年,有些事,我也无能为力……
       我摇头,眼泪哗啦哗啦掉下来。我如何还能指责他当时没有站出来,指责他不够勇敢呢?他连这些都无须去做。他说得没错,我们是以吵架的方式见面的,一次太过寻常的萍水相逢,转头谁都不会再记得谁,即使带着怨怼也会轻易忘记。他过着这么枯燥的日子,青春和热情都在无休止的路途中消失,要担着生活的艰辛,每天面对各种面孔各种人心。他有他的小自私、懦弱和坏脾气,可是他有他良心和道德的底线,并自我约束和遵守。
       他们将我放行了。在出站口的这一端,我再回头,再看他,只看到他高而微瘦的背影。而这一刻,我才意识到,连声谢都忘记了对他说。站在凌晨四点的站前广场,眼前闪烁着熟悉的城市灯光,不远,就是家了。站在那里,握着他刚才硬塞给我打车的20元钱,微笑着,我再度流下泪来。
       (韩丽霞摘自《人生与伴侣》 2007年第2期,马建刚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