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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莽人大哥
作者:猫 甜

《青年文摘(绿版)》 2007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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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和他们,官或者民,似乎都不大惜命。如果在宋朝,那个小镇,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水泊梁山,满街走着大哥那样的,小二小五小七。
       
       前年9月4日,晚上10点半左右,我正上夜班,有一阵突然特别困,困得几乎要昏过去。趴在桌上眯了一会儿,又陡然醒了过来。
       就是在那时候吧,几千里外,老家一条公路上,我大哥等5人驾车回家,在某个拐弯处撞上一辆大卡车,连人带车翻入河中,无一生还。
       他们捞尸体捞到清晨。电话打来时,我们正吃中饭,全家都愣在那里,吃下去的东西悬在胃中,上不上下不下,堵得难受。没有掉泪,似乎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感觉都是震惊,脑中一片茫然,看什么都有点儿不真实。
       大哥,是我大伯的大儿子。实际上与我父亲同龄,甚至,因为粗糙、邋遢、辛苦,看上去比我父亲老得多。我从十来岁起就离家寄宿在学校。目不识丁的大哥,跟我没有什么特别的话说。但是每次回家,必能见到大哥的五短身材和提前落发的秃脑门,听到他洪亮地阐述一些令我们全家都微笑摇头的道理。他像院里那棵楝树,不容置疑地种在我们全家的生活和记忆里。
       我不能习惯一棵站了几十年的树,突然之间,消失无踪。茫然中,脑中涌出无数关于大哥的记忆。但人人都凌乱地唏嘘着,不知从何说起—大哥的故事似乎都带几分滑稽,跟悲痛和惶惑的心情很不搭调。
       大哥在兄弟中长得最丑,30了还没讨到老婆,最后有人介绍了大嫂。相亲那天,爷爷跟他同去,爷爷跟嫂子的家人聊天,大哥抄起放在一边的报纸,装模作样地研究国家大事。回来后,爷爷说:好小子,你真能装。你又不认字,万一把报纸拿倒了不丢人?大哥说:我挑了一张有人头的,只要头朝上,报纸就是正的。
       我大嫂就嫁过来了,蜜月期过,让我大哥替她往家里写信,才知道我大哥不识字,生了他好几天闷气。
       然后他们生了儿子小远。小远长到7岁时,该上学了。上两天,觉得学校不好玩,不肯再去。大哥就抄起扫帚,一路抽着小远去学校。小远脾气拧,抽一下走一步,不知抽了多少下才到学校,一路上引得所有人都在笑。
       小远终究还是读不好书,大哥很为儿子发愁,送他去学建筑活。然后埋头苦干,为小远在家里盖起一栋贴瓷砖的两层小楼。盖成那天,大哥高兴,请了亲朋好友喝酒。小远跟人议论这楼,说:一般吧,瓷砖缝都没对直。大哥闻言大怒,当场揍了小远一顿。
       大哥是个莽人,衣服到他身上破得特别快。大嫂不善针线,大哥只好找我妈帮他缝补。一般他都不大好意思,尽量不麻烦我妈。但有一天他跑进来,说:婶,这次实在不能不补了!我妈一看,一条裤腿从裤脚一直裂到胯部,像酒楼小姐的高衩旗袍一样招风。问衣服怎么剐得这么离谱,他说不知道,“走着走着觉得有点儿凉快,就已经这样了。”
       我上高中时大哥到学校附近办事,心血来潮想看看我,但根本不知道我上几年级在哪个班,很多栋楼更绕晕了他的头。最后他打听到女生楼所在,就在诗情画意的月亮门中间站定,鼓足中气大吼了一声我的名字,女孩子们都跑出来看,他的目的达到了:其中有我。
       我上大学时大哥有点儿敬畏我了,跟我说话时笑得谦虚谨慎,也净挑些高端话题说。有次讨论的是香港回归,他蹲在椅子上忧心忡忡地问我,1997年英国人要是不肯还香港会不会打仗?我说别担心,都跟他们签好声明了。他还是忧心忡忡地说:那可不一定,打白条的事多着哪。
       那次我头一回思考大哥说的话,也头一回注意到大哥忧愁的表情,感觉跟他很不相称。
       我爸脑血管有病,得知大哥死去,立即闹起了头疼。他说:这个泼皮!早晚死在这上面。
       不能说大哥死得冤枉。他们几个人都喝了酒,大哥喝得最少,所以他开车。但他性格如此散漫,技术又实在太差。据我所知他至少出过两次车祸,一次开拖拉机呼呼狂奔,把坐后面的大嫂甩下去也不知道。另一次翻到沟里,夫妻俩一齐住院两个月。但他毫不在乎,伤好之后照样兴兴头头地开车、挣钱。别人也不在乎,照样子兴兴头头地搭他的车。因为,说实在的,谁也不见得比大哥技术强太多。他们全都是自己摸索着学会开车,开的多是那种稳定性极差但价格便宜的大三轮,行走的是缺乏保养、颠颠簸簸的乡间公路,没有任何交通标志。车祸经常发生,岔路口、拐弯处,“砰”地一下就撞上了,坐在、挂在三轮上的人“哗”地甩出去,一次送命几条。
       有个车祸热点是镇中心的十字路口,镇政府学都市经验,在十字路交叉处建了个街心花园,但又觉得没必要设路灯和红绿灯。很多月朦胧鸟朦胧的夜里,很多不明究竟的司机,径直撞上街心花园。
       有一个例外的惜命人,他下过小煤窑,惊心于那里的凶险,跑了回来。他的父母妻子逼着他回去,因为挖煤收入高。最后他跑到山上,上吊了。留下话说:反正都是死,与其矿底下死得那么难受,不如自己死了好。
       我爸我妈急着赶回老家,想见大哥和另外4个人最后一面。
       他们去买东西,我去订票。办完后才发现忘了带家里钥匙。
       一时不知去哪里,就在公交车站的长条凳上坐了一会儿。
       想起那段时间发生很多灾难新闻:坠机,飓风,踩踏,矿难,杀人……成千上万条人命吧,在叙述中消失,也总是震惊和感慨,但不大难过。见多了吧,另外—我妈说:没烤到你的肉,你哪知道疼呢。
       风慢慢吹过。想起大哥,终于,掉下泪来。
       (小崔摘自《南方人物周刊》2007年第5期,马建刚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