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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白马王子的白马
作者:榛 生

《青年文摘(绿版)》 2006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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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
       那个名叫张丹,籍贯是黑龙江省哈尔滨市的20岁的滑冰运动员从她搭档手里滑落,重重摔在2006年冬奥会冰面上的时候,他正在呼和浩特郊区一间私人马场往一头叫白鼻的大马的饲料里添豆饼。同时心怀怨愤地咒骂着这匹能吃的母马以及马场老板。那晚他因为给马喂夜草没有看到直播,后来张丹张昊拿了银牌在镜头前热泪盈眶的样子他是在游客们带来的报纸上看到的。
       她
       同一天晚上,她在上海的公寓里上网,冬奥会的消息她可没时间细看。她一边飞快地和远在都灵采访的男友聊天,一边整理行李,她说:“明天我飞呼和浩特,要一周时间,你回来了自己去看房,我和售楼部约好了。”
       她知道这些话说也是白说,男友那么忙,哪有工夫去看房,此刻他没准已不在电脑前。她叹口气,点一根香烟,在公寓里转了一转,这间狭小的公寓她住了3年了,从没在这里做过一顿饭,因为煮不熟。就像对男友一样,在一起7年了,有时候会很惊讶,7年了呀!
       白鼻
       这一团的印度游客不是没见过马,而是没见过如此健硕的纯种蒙古马。他们使用各种难看的姿势骑它们。马从没闻过这种带着咖喱味的体臭,一个个都莫名兴奋起来。她在2月的细雪中喊:“大家小心,当心!”可还是有人摔下了马。
       白鼻叫出沙哑的马嘶,取笑那个肥胖的印度大胡子。大胡子从雪地里爬起,和白鼻你来我往地打了起来。最后他抬腿给了白鼻一个窝心脚,并用母语吐出一连串语无伦次的脏话。
       他走过来,护住马。印度人搡开他,继续对白鼻拳打脚踢。第二脚踢在白鼻的胖肚子上,马痛得抽搐了一下,发出哀鸣。与此同时,一个清脆的拳头落在大胡子的面部。
       她心想:“完了,完了!”跑过去的时候,他们已经滚在草地上,变成两个活动的泥人。
       “你怎么能打客人?”她对他咆哮,他一分神,白挨了两个耳掴子。
       “马怀孕了!”他绊倒大胡子,跑过去找马。白鼻静静地站立,忽然流出口涎,不再和任何人开玩笑了。在它的体内,有一头早产的小马正在奋力挣扎,四蹄乱拱。白鼻一声不吭开始陷入母子较劲中。就算平时再贪吃再狡猾再懒惰,一万个讨人厌,但此时脆弱无助的白鼻让他心疼得脸都青了。
       “看来马难产了,你得帮我!”他把这个神圣的使命交给了一窍不通的她,不等她拒绝,他就一把把她推到马的身边,“你按住它的肚子,让它别动!”
       人群从四方聚拢过来,用各种表情目睹着这场仓促的接生。他把手伸进马的身体,满头大汗地找小马。白鼻没了耐心,扬蹄一甩,踢了她一个四脚朝天。
       她锲而不舍,用肩膀抵住马肚子。她并不知道怎么安慰一匹临产的马,就把它当小孩,口里不停地说好话:“乖喔,宝贝,不痛不痛,忍一下喔。”他望了她一眼,觉得这个满头大汗的女孩挺可笑,也挺可爱,就给了她一个赞赏的眼光。
       他终于找到了小马的头。
       这时周围的人已经被感染得失语,自动围成一个圆圈,包括那个大胡子在内。人群合力形成一堵温暖的墙。人散发人的体温,马喘着马的热气,冰冷的雪雨也变得多情了,当第一颗雪粒化成细雨降落在草原上的时候,一匹小马随着春天一起站稳了。
       人群激动地鼓起掌来,大家开始兴奋地彼此拥抱。在这个黑灯瞎火的夜晚,她得到了一个带着血与马草味的结实拥抱。那拥抱是她有生以来得到过的最结实的一个,大概是出于这个原因,她故意在那个怀抱里停留了稍久的时间,而对方也相当配合地没有迅速放开。
       马比人好
       事后旅行团还是因为那起打架事件受到牵连。但她是谁?!她使用了一点小手腕,先把大胡子的投诉信阻截在去往上海总部的路上,然后邀上罪魁祸首的他一起请大胡子吃烤全羊。2400块一只的羊啊,她一个月的房租就没了,但想想,笑笑,无所谓就是无所谓。她举杯:“哈里先生,我们恳请您的原谅。”球鞋狠狠踩他的马靴,他迟钝地意会过来,不情愿地赔个笑脸:“先干为敬啦!”
       三杯烈酒下肚,大胡子已经跟他称兄道弟,主动撕了那封投诉信要改写表扬信。大胡子拍他肩膀伸大拇指,另一只手却不老实,往她腰上游走。他就把一只羊腿塞过去。他看到她在篝火那边感激地冲他一笑,他浑身触电一样——那个笑容,太好看了。
       送大胡子回了宾馆,他们总算松了一口气。她开始原形毕露了。“混蛋!你怎么能打他啊,打坏了你要坐牢的你知不知道!”她咆哮的时候耳朵上那两只耳环就滴溜溜地晃。他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大城市里来的时髦女孩,可他却第一次见到她的可爱和坚强,他记得她柔弱的肩膀扛着马腹,小母亲一样唤着宝贝别怕的样子。25年来他对女性世界懵懂无知,这初次的匆匆一瞥,却见识了这么美好的画面,他要是忘了她就是缺心眼。
       他嘴却死硬:“他欺负马就是不对。”
       “马能和人比吗?”
       “马比人好呢!”
       她被他的逻辑弄蒙了,这个粗枝大叶的汉子,柔肠如水呢!
       “好吧,马比人好,马比人好。那小马叫什么名字呢?”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钟粹。”
       “那小马就叫钟粹。”
       “喂,我成马啦?”
       “马比人好呢!”
       因为这个玩笑他们打闹起来,像草原上任何一对相好的姑娘小伙。她不比本地姑娘逊色,打他一掌还挺疼。不知不觉已来到宾馆门口,门内透出的光是这一片草原里唯一华丽的东西,他不适地退后半步,留她一个人站在光里。
       过了一会儿,她就慢慢地走进那明亮的所在。
       他
       每当他唤那匹叫做钟粹的小马时,就会想起她来,心不在焉地把钟粹的豆饼掰得粉碎。小马可没耐心舔那些碎末,它跑出马厩,吃掉了游乐场作为装饰用的20盆杜鹃花。老板狠狠责罚他,知道扣钱、罚扫地、罚干活都没用,他近来的不专心是因为这匹马,于是老板把钟粹交给了胖子吉嘎。
       吉嘎老早就想驯这匹小马了,为了让钟粹没二心,他往钟粹喝的水里撒点尿,马喝熟了这种味儿,就跟定了这个人。钟粹一天天长大了,它变成了一匹绝色尤物。它妈有的只是一只白色鼻子,到它这辈,变成通体雪白,像一团会流动的云。它成了草原上独一无二的明珠,游客们一来就会惊呼:“白马!白马王子的白马!”
       他望钟粹的眼神不是望一匹马的,而是望一个情人的。然而钟粹已经不认得他了,路过他的身边,轻轻打着响鼻,视若无睹。它只听吉嘎的,乖乖垂下它漂亮的脖子,套好枷锁,开始被人类训练。每当这时,他都有些哀伤,那哀伤并不仅仅为了马,也是为他自己。
       而她带着白皮肤、黑皮肤、棕色皮肤的游客去往祖国各个山水秀丽的景点,在群情欢腾的时候,她和他们拥抱,欢歌起舞。在每一个友善的、平常的、轻描淡写的或者不怀好意的拥抱里,她偶尔会想起那个内蒙古的夜,那个纯纯的结实的拥抱,烤全羊与酒的香味,一匹跟她同名的小马,一个高个子憨厚的男子。想起这些时,她会觉得心安,不知为什么,她在男友那里却从没有过这种淡淡心安的感觉。
       而每当她告别了游客,走出机场,回到自己的家,把行李箱里的脏衣服投进洗衣机时,她会觉得寂寞。那寂寞并非因为与记者男友聚少离多,也不是因为思念,而是一种小女人生命里的大寂寞。
       她想起那春天的草原,他把羊腿塞在不老实的大胡子手里,然后就偷偷跑去结了账。那只羊吃掉了他两个月的工资吧。她想寄钱给他,但是他的手机打不通了,打到马场办公室,接电话的人说:“他辞职了。”
       她想这可能是他推脱的理由,再坚持就是对他的羞辱吧,她决定下次当面和他说清楚。
       锡罐
       其实他并没撒谎,他真辞职了。临时客车又脏又挤,为了省钱他只买座位票。火车在深夜疾驰,经过从北到南无数的山水,他因兴奋而睡不着,尽力把头抵在窗前,辨识哪些是树,哪些是灯火,哪些是人。它们那么难以看清,就像他这次盲目的出行一样。
       他在上海市郊一间锡罐厂找到了工作。每天,他把一块锡铝合金放在机床上,看那巨大的锤子锤下来,一下一下,合金锭被压扁,变成薄片,印上粗劣的标志。这个工作比驯马难,他粗手大脚常常受伤。下了班他就在离车间不远的宿舍吃饭,睡觉。苏州河两岸是灰蒙蒙的垃圾、厂房、旧船、脏水。
       总有更大的力量吸引他留下,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感情内容。它巨大而纯粹,是他生命里的头一遭。每当他想起她,想到她可能正从浦东机场回到这座城市的腹腔,想到他和她相距那么近,他会觉得这一切真是好得没法说。
       他换了手机号码,为了省钱。新号码只存她一个人的电话,然而他没有打给过她。他想,要再过一段时间,等他有点钱了,才好约她出来吃饭或者看电影。要怎么约呢?一想到这里他就喉头发紧,心脏肿胀,整个人甜蜜地饧化。然而在小小的铁皮厂,一只只锡罐面前,他不动声色地操作着,像任何一个工人一样,将青春压进劣质锡罐。
       她
       2006年夏天到来前,正是旅游旺季,她每月接4个团,主动申请往北飞。她对马场的服务员说,我要找那匹叫钟粹的马。她以为找到钟粹就找到他了,可服务员带来了吉嘎。
       大胖子吉嘎花言巧语让整团的游客都骑了钟粹,骑钟粹比骑别的马贵10元。她倚着马场的木栅栏心想:你怎能这么对待这匹高傲的马啊,它不是畜生!
       她为马忧伤,更忧伤的是他真的不在了。他去了哪里,在干什么?马场的人一知半解。在有星星的夜晚,她忽然发现她不再寂寞了。因为她的心里全是对他的疑问,等待,怨尤,甚至还有愤怒。
       就在那次行程结束后,出了机场,她忽然接到陌生号码的电话。
       “你……还记得我吗?我是那个马场的……”
       “是你?你不在马场了吗?我去找过你呢!”
       “我现在在上海呢。”
       “啊?你在上海啊。”她一边说一边心里就凉下去,在她心里,他是因为朴实而被深深地记忆,而如今他也跑到了这个繁华世俗的城市混了。她对他轻微的鄙视是没法克服的,然而人人都有追求好生活的权利。“你肯定有很好的发展吧?发财了没?发财请我吃饭啊!”
       他听不出她淡淡的讽刺,真心诚意地说:“今晚在虹桥人家,7点,你有空吗?”
       “行啊。”
       电话在沉默了半秒后由她挂断,他当时正拿着第一个月的薪水,掂量着钱够不够。他所有的不多,但是希望可以给她一个丰盛的晚餐,哪怕这只能小小地取悦她一下。
       他们
       他后来又回到呼和浩特,回到那个马场工作。而她仍旧一直做她的导游,依旧忙碌而寂寞。只不过她不会特意和同事交换去北边的行程了。这天是同事求她,她只好顶班。5月的草原,花都开好了,草也绿透了。她看着马场那端有一个大草垛移动过来,直到走近了才看到是有人在后面推。
       他们就这样重遇了。
       她轻描淡写地问:“咦,你回来了?不好意思,那餐饭我没有去,很忙。”
       他也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的。”
       他请她喝他从上海厂里带回来的饮料,她喝了一口,喷掉了:“哎,这种假冒伪劣的东西真坑人,你看看这个罐子上,生产日期都没有,怎么能买嘛,你好傻呀。”
       他就默默地坐在草地上,一个人喝空所有的锡罐。他忘记告诉她,虽然这些东西没有生产日期,但却真的没有放防腐剂。就像有的爱情是没有生产日期的,却永远也不会腐烂。他不能忘记那天,透过酒店明亮的玻璃窗,他看到她远远走来,他以为随后她会推门而入,可几分钟后,他看到她转身离去的背影。
       是嫌弃他吧,是觉得和他交往了,会有很多麻烦吧。一个没有根基的穷小子,初来乍到,每月只赚2000块钱不到。他怎么配得上她呢,从一开始就是痴心妄想吧。
       于是他笑了笑,结账,走人,点的菜一筷子也没动。
       他也并没有伤心欲绝,或者恨她。真心喜欢一个人,她再怎么伤害你,看不起你,冷落或者刻薄你,你还是会忍不住爱她。只是从那天起他决定把爱情密封入锡罐,不再打开,任谁也别想尝到了。
       可惜的是他一直也没有问她,那天她到底为什么走?其实那天傍晚,她转身离去并没有更多的原因,她只是去和男友解除了婚约。因为她忽然明白了,当一个男人身上只有一个月的工资,这一个月的工资只够请你吃一餐晚饭,讨你一点好,他也并不在乎,并不心疼的时候,就是他真爱你的时候。
       现在,他们站在夕阳下,什么话也没有说。天空的云彩又黑又紫,白马在碧绿的草地上伫立。他们只是一直看着它,一直看着它。
       (吴倪文摘自《女友·校园》2006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