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在中学时已开始藏书,因为那时已开始投稿,感到自己基础差,买书的目的完全出于学习,积少成多,形成一定规模。
丁聪是漫画家。有人以为漫画家藏书不会多,因为不做学问。此言不确。丁聪家里,最多也最难整理的就是书。房子小的时候,满地“书山”,从“山”中的盘陀路出出进进,不但待客要“礼让三先”,就是夫妇之间,也得相互谦让,真个是相敬如宾。我第一次进丁聪的“书房”,就有举步维艰的窘迫,生怕一不留神碰倒了一座书山,引起“山体滑坡”或“雪崩”。后来他的房子大了大约一倍,从一间半扩大到三室一厅,起先觉得道路拓宽,行走自如,但时日无多,不停趸回来的书又从书橱中溢出,沉积在地上。于是,又开始了争夺空间的竞赛。会客的地方被挤占了,只剩沙发前面几尺空地,容人稍坐;吃饭的空间被挤占了,用作餐厅的房间,几架书占去了大半,一张餐桌,仅够两个人对食而已;画家作画的画案,按说是吃饭家什,应当神圣不可侵犯了吧,但丁聪的画桌永远被书侵占,留给他作画的地盘,就只有二尺见方那样“巴掌大”的一块地方。接着,盘陀路重新修复,老两口狭路相逢,又得“请请请”,相敬如初了。再后来,丁聪故乡上海枫泾镇建丁聪小屋,陈列丁聪漫画,也替他代管了部分“暂时不用”的藏书,但剩下来他“还要玩玩”的书仍旧碍手碍脚,何况他还在跑书店,每一回不花点钱买书,心里总觉得冤枉。对此,丁太太已经发出警告:“再这样下去,我要出走了。”
从需要到嗜好
华君武先生曾有一次对丁聪的“书面采访”,询问他藏书的历史。丁聪的回答是:我在中学时已开始藏书,因为那时已开始投稿,感到自己基础差,买书的目的完全出于学习……积少成多,形成一定规模。抗战时到了香港,收入较多,稿费也都买了书,这时已不只是学习而是成为一种嗜好了。
丁聪说,拿本书在手里翻翻,比吃山珍海味还要过瘾,看到好书,就想掏钱,哪怕囊中羞涩,哪怕明知这书买回去也不知哪年哪月才能细读,也会不顾一切挤占了别样开销把书背回家去,书,似乎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晋朝人阮孚,就是竹林七贤之一的阮咸他儿子,收集木屐已成癖好,每当给木屐打蜡保养,便叹道:不知这一生能穿几双木屐!买书成癖的人,也会有此叹息——不知一生能读几许书。不过书毕竟与木屐不同。买来的书,有些是要细读的,有些只需浏览,有些则是存而备查的。以为买来的每一本书都要细读、精读,那是外行之论。丁聪好书,他的兴趣、爱好、性格、知识结构,都刻印在他的藏书之中。

从藏书读人
丁聪好买书是出名的,买书人的苦恼他也饱尝。买书人最大的苦恼大约就是聚书每艰难于十数载、数十载的累积,散书则往往隳败于转瞬之间。抗战之前他辛苦聚集的书早已百不存一。抗战期间积聚的书,在颠沛流离中,也早已百不存一。1949年以后积聚的书,因他命途多舛,在经历了没完没了的运动、特别是“反右”和“史无前例”的文化大劫难之后,也早已百不存一。
几度的“百不存一”,不但没有打消丁聪买书的热情,反而使他加倍地“疯狂”。就像他近二十年的创作超过了前五十年的数量一样,近二十年买的书也超过了以往散失的书。
丁聪不仅仅是漫画家,他还是肖像画家、书籍插图画家、舞台美术设计家。一个人能有这样多方面的成就,如果没有广泛的阅读、广博的知识是不可想像的。丁太太说:“他买书很杂,画册固然买得不少,中外文学书籍也买得很多,花鸟虫鱼、植物图谱、饮食烹调乃至中医方剂,他也一样收罗。”这些我都可以想像。鲁迅的小说取材多在江南,老舍的作品取材则多为北地。为这两位作家的作品作插图,而且南有南相,北有北貌,服装器物也都各异,知闻不广,储备不多,岂能得于心而应于手?我同丁聪先生合作二十余年,每每惊叹于没有什么是他不能画的。
“病都不让我看了”
丁聪不是个好动的人——至少我见到的六十岁以后的丁聪如是。他住处靠近紫竹院公园,但从不到公园晨练或遛弯儿,除了有一段时间因叶浅予比邻而居,才破例每天当了叶老逛公园的“保镖”。但是,逛书店是个例外。他有一幅买书图,称他跑东跑西买书为买书“操”,这是丁氏自创的保健操。丁聪喜欢参加《读书》杂志举办的各种活动,这当然是因为投缘,但据我观察,他之所以从西城跑到东城,不惮其劳,还有一个原因是《读书》编辑部起先在人民出版社和人民文学出版社那座大楼里,门口有门市部。后来设在“韬奋图书中心”楼上,下面就是书店。每次参加活动,他都提前一两个小时到,为的是在活动开始前大逛其书店,来一次精神会餐,买一堆他喜欢的图书,也算“过屠门而大嚼”吧。
丁聪是最不愿意去医院看病的。但是有一段时间因患胰腺炎,必须多跑医院。为了调动他看病的积极性,丁太太投其所好,每次看病之后,就陪他逛逛书店。于是丁聪看病不以为苦,反以为乐。后来,胰腺炎见好,跑医院的次数逐步递减,这使丁老先生大为不满,埋怨丁太太道:“侬为了不给我买书,连病也不让我看了!”
他没有书房
读书人都向往有一间自己的书房。没有的时候希望有,有了书房又希望大,还喜欢给书房起一个室名或斋名。丁聪当然也想。但20世纪八十年代之前,丁聪没有书房。他那一间半住房,一间住了岳母大人,半间则是夫妻的卧室。书,就堆在了卧室的几个书橱和床下、地上。困窘如此,自然不会有题斋名的雅兴。若要题名,大约可称“人书混杂居”。住房略有扩大之后,丁聪有了一间自己的“书房”,大约十来个平米,容膝而已。他的书则早已从“书房”扩展到了客厅,又从客厅扩展到了餐厅,又从餐厅扩展到卧室,连床上也是半床旧被半床书,所以也很难说得清这套住宅中哪里算是他的书房。黄苗子先生在丁聪二十多年前搬到北京西三环北路寓所后曾为他大书三字匾额——“山海居”,意谓屋里堆书如山,而找书之难有如大海捞针。这倒很合于实际,可惜他没有挂此匾额的书房,只好仍将室名付诸阙如。
“再去买上一本”
丁聪的书既然已经遍布于家中每一个角落,找起书来就好不烦难,大海捞针信非虚言。这屋找到那屋,这架找到那架,柜里找到柜外,架上找到地下,结果还是无功而罢的事屡有发生。大凡家里书多地狭的人都有一个苦恼:找书难。同是漫画家且比丁聪年长一岁的华君武,说他书没有丁聪多,但已经感到找书的困难。人家说“书到用时方恨少”,华君武却苦于“书到用时方恨多”——茫茫书海,哪里去找它!想到丁聪书多,便虚心向他请教。谁知丁聪也苦于此。明明记得自己买过这本书,可要找它,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难如愿。
不过丁聪毕竟聪明过人。他还是无私地把“找书”的秘诀传授给华君武:“如果你找不到,那就再去买上一本。”这法子真是既简单又便捷,省得白耽误工夫。同病相怜的华君武,于是为丁聪画了一张藏书票——丁聪如一只猿猴般攀在书架上寻找所要的书。灵机一动,觉得如果丁聪真有一间大书房,又真想给他那目前并不存在的理想书斋起一个室名,“攀岩斋”倒可能是不错的选择。这样,丁聪也可以自号“攀岩斋主”或“攀岩道人”或“攀岩客”了。他一生都在攀岩,几次从高高的岩壁上掉下来,又每次都重新向上攀登。直到九十岁的今天,依旧在向上攀着,从不懈怠,从不止息。书房不书房倒是其次的事情,就算天赐书房三百平方米,恐怕他也受不了今天搬家的那份折腾了。
(杨静摘自2005年10月7日《文汇读书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