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史事]女儿笔下的父亲:“国共密使”曹聚仁
作者:曹 雷

《中外书摘》 2006年 第03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五十年代两岸高层间的秘密沟通,就像一条丝带,北京抛了出去,台北接着了又抛了回来。曹聚仁则牵着丝带的头,一次又一次在香港与北京之间来回奔波。现在重新编织那段历史时,在北京这一方找到几个丝带的结头,却不知道它们经香港再通到台北后,由谁接了过去,又怎样抛了回来?
       曹聚仁在香港与北京之间来回奔波
       我们只知道,父亲1956年7月下旬自北京到了上海,全家六年来第一次真正团聚了。8月初,因香港台风影响,他改搭火车经广州返回香港。不到一个月,他第二次北上赴京。看来,台北方面有了某种回应。这次回大陆,他哪天到的北京,我们查不到记载。只有《北行小语》第88页写着:“9月1日下午,记者在北京参加了齐白石老人的和平奖金授奖典礼,会场上碰到了许多文艺界的老朋友……”可见8月底他又到了北京。在《周恩来年谱》(上卷)第615页记着:9月1日“参加授予齐白石世界和平理事会和平奖金授奖仪式……”说明这一天父亲也是见过周总理的。
       我母亲的笔记里则有如下记载:
       ……不久,聚仁第二次回北京,我一人去京,仍住新侨。这次毛主席接见了他。10月1日上午,我们被邀请参加国庆典礼。我们登上了来宾观礼台。
       10月3日下午,北京举行欢迎印尼总统苏加诺的大会,出席的中共高层人物中不见毛泽东。他在中南海的居仁堂等着曹聚仁。两岸重建沟通管道,北京方面的最终决策者无疑是毛泽东。那天毛泽东谈了些什么,曹聚仁没有文字记载公开发表。后来他在《北行小语》中提到了那次会见。
       北京《人民日报》1993年刊登了一篇署名文章,披露了毛泽东筹划对台工作的不少内情。文章说,1956年10月间,毛泽东会见“有关朋友”时表示:“如果台湾回归祖国,一切可以照旧,台湾现在可以实现三民主义,可以同大陆通商,但是不要派特务来破坏,我们也不派‘红色特务’去破坏他们,谈好了可以签个协定公布。台湾可以派人来大陆看看,公开不好来就秘密来。台湾只要与美国断绝关系,可派代表团回来参加人民代表大会和政协全国委员会。”可以推测,这个“有关朋友”即使不是曹聚仁,毛泽东同曹见面时也会说差不多的话。
       四天之后,又有了同周恩来的会面。曹聚仁问到,如果通过谈判,台湾归还后,北京将如何安排蒋介石?周恩来回答说:“蒋介石当然不要做地方长官,将来总要在中央安排。台湾还是他们管,如辞修(陈诚)愿意做台湾地方长官,经国只好让一下做副的。其实辞修、经国都是想干些事的。辞修如愿到中央,职位当不在傅宜生(傅作义)之下。经国也可以到中央。”周恩来又说:“我们现在已不公开宣传反蒋。至于下面小报说几句,我们也管不了,这就是为和谈制造气氛。我们的手总是伸着的。蒋介石前天对外国记者说还要我们缴械投降。为了应付美国人,可以说反共的话,这我们完全理解。我们劝他们约束一下,不要派人来搞破坏活动。去年‘克什米尔公主号’事件就是他们收买周驹搞的,弄得名声很不好。今年又想来搞‘八大’,这样不得人心,将来不好向人民交代。其实倒并不是哪个人怕死。‘克什米尔公主号’事件后,我还是去了印尼,以后又到了新加坡,那里还不是有他们的特务吗?蒋先生和经国爱搞这一套,可能是受了英士(陈其美)先生和‘格柏乌’(前苏联内务部的国家安全局缩写字母的译音,通常译作“克格勃”)的影响,其实历史证明这一套是不能成功的。我们不破坏他们,希望他们内部团结,不发生内乱,希望台湾整个归还祖国怀抱。他们的一切困难都可以提出,我们是诚意的,我们可以等待,希望他们也拿出诚意来。”会面中,周恩来又指示有关部门领导人通知有关地方当局,对蒋、陈的祖坟加以保护,对其家属注意照顾。
       10月12日,曹聚仁匆匆返回香港。这前后,周恩来多次对外谈到台湾问题,强调和平解放的可能。
       12月9日,周恩来访问印度加尔各答时举行记者招待会。他说:“中国政府正在尽一切努力来争取和平解放台湾,并且努力来争取蒋介石。如果台湾归还中国的话,那么蒋介石就有了贡献了,而且他就可以根据他的愿望留在他的祖国的任何一个地方。曾经有一位记者问我们是否会给蒋介石一个部长的职位。我说,部长的职位太低了。”这个记者,会不会是曹聚仁?
       曹聚仁夫妇的庐山、溪口之行事出有因
       曹聚仁在1957年中曾两次回过大陆。一次是4月到北京。父亲曾告诉朋友他在北京出席了欢迎伏罗希洛夫的国宴,与毛主席同席。国宴是4月16日举行的。如果父亲所言不虚,那天他与毛泽东又有一次交谈的机会。而且,就在这次宴会上,毛泽东首次明确提出“我们还准备进行第三次国共合作”。
       同年5月5日,父亲再一次回大陆。母亲也去了北京。据母亲笔记记载:“1957年春夏之交,聚仁在京住了一些日子,总理接见后,我们就离京。……目的是到庐山和溪口二地,那是和老蒋有密切关系的两个地方。”如果母亲的记忆无误,这一年,父亲还是见过周总理的,而且,这次见面和他接下来的行程大有关系。
       母亲的笔记中还记载了他们那次的行程路线:乘京汉铁路火车到汉口,参观了兴建中的长江大桥。次日乘长江轮东下九江,住花园饭店(蒋介石每次上庐山前居住的地方)。次晨,上庐山,到牯岭。在牯岭看了蒋的别墅(“美庐”)、庐山大礼堂等地,住了七天。回九江后,又由南路上庐山去看海会寺——当年蒋练兵之处。由海会寺下山,又驱车到星子县。
       从星子回九江,他们就上长江轮船回上海了。在上海住了几天,他们又作了浙江之行。先是乘火车到杭州,3、4日后,乘小轿车到绍兴。途经萧山、诸暨等地。在绍兴参观了鲁迅老家后,即去溪口。因溪口住宿不便,当晚他们又折至宁波,次晨,再西行去溪口。
       不过,父亲的一些信件的底稿,近年来在大陆辗转流传,内容带有某种汇报性质,令人感到他那次回大陆并非纯粹的旅游观光。其中关于庐山之行的信稿开头就说:
       聚仁此次游历东南各地,在庐山住一星期,又在杭州住四日,往返萧山、绍兴、奉化、宁波凡两日,遵嘱有关各处,都已拍摄照片,随函奉上全份(各三张),乞检。
       接着信中介绍了庐山情况:
       庐山已从九江到牯岭街市区筑成汽车路,大小型汽车均可直达(轿子已全部废去),约一小时可到。牯岭市区也在修筑马路,交通非常便利。以牯岭为中心,连缀庐山北部、西部各胜地(以中部为主)已建设为休养疗养地区。平日约有居民七千人,暑期增至三万人。美庐依然如旧,中央训练团大礼堂,今为庐山大厦,都为山中游客文化娱乐场所。这一广大地区,自成体系。
       聚仁私见,认为庐山胜景,与人民共享,也是天下为公之意。最高方面,当不至有介于怀?庐山内部,以海会寺为中心,连缀到白鹿洞、栖贤寺、归宗寺,这一广大地区,正可作老人悠游山林,终老怡养之地。来日国宾住星子,出入可由鄱阳湖畔,军舰或水上飞机,停泊湖面。无论南往南昌,北归湖口,东下金陵,都很便利。聚仁郑重奉达,牯岭已成为人民生活地区,台座应当为人民留一地步。台座由台归省,仍可居美庐,又作别论。
       美庐景物依然如旧。前年宋庆龄先生上山休息,曾在庐中小住。近又在整理,盖亦期待台从或有意于游山,当局扫榻以待,此意亦当奉陈。
       关于溪口的信稿则说:
       溪口市况比过去还繁荣一点。我所说的“过去”,乃是说1946年冬天的情形(战时有一时期,特殊繁荣那是不足为凭的)。武岭学校本身,乃是干部训练团。农院部分由国营农场主持,中小学部分另外设立。在聚仁心目中,这一切都是继承旧时文化体系而来,大体如旧。尊府院落庭园,整洁如旧,足证当局维护保全之至意。聚仁曾经谒蒋母墓园及毛夫人墓地,如照片所见,足慰老人之心。聚仁往访溪口,原非地方当局所及知,所以溪口政府一切也没有准备。政治上相反相成之理甚明,一切恩仇可付脑后。聚仁知老人谋国惠民,此等处自必坦然置之也。惟情势未定,留奉化不如住庐山,请仔细酌定。
       文中又提及“老人”,还有“尊府院落”,收信人非蒋经国莫属了。
       但7月19日的信稿,语气有了明显的变化:
       聚仁此次以5月5日北行,遵命看了一些地方,本月16日方回香港,先后两个半月。这一段时期,有着这么重大的政治变化,也不知尊处意向有什么变动?我的报告是否还有必要?因此,我只写了一封简短的信,向钧座报告,我已经回就是了。
       目前,国际形势如此复杂,聚仁殊不愿做任何方面的政治工作,我个人只是道义上替台从奔走其事。最高方面如无意走向这一解决国是的途径,似乎也不必聚仁再来多事了。诵于右任先生读史诗:“无聊豫让酬知己,多事严光认故人”之句,为之怅然!以聚仁这两个多月在大陆所见所闻,一般情况,比去年秋冬间所见更有进步,秩序已更安定些。聚仁所可奉告台座者,6月13日我和朋友们同在汉口,晚间且在武昌看川剧演出,社会秩序一点也没有混乱过。海外谣传,万不可信。聚仁期待台座早日派员和聚仁到大陆去广泛游历一番,看看实情如何?千勿轻信香港马路政客的欺世浮辞。
       周氏再三嘱聚仁转告台座,尊处千万勿因为有什么风吹草动,就意志动摇,改变了原定的计划。以聚仁所了解最高方面,千万勿认为时间因素对台方有利。这一因素,对双方同样有利,或许对大陆比台方更有利些。聚仁为了国家、民族,才来奔走拉拢,既非替中共作缓兵之计,也不想替台方延长政治生命。说老实话,中共当局不独以诚恳态度对我,也耐着性子,等待你们的决定。希望最高方面,(勿)在不必弄机谋时玩权术,要看得远一点才是。
       信中所说的“政治变化”,可能是指1957年夏天的“反右运动”。曹聚仁7月中旬回香港时,大陆反右正搞得热火朝天。曹聚仁信中向“台座”转告周氏(周恩来)的话,要他“千万勿因为有什么风吹草动,就意志动摇,改变了原定的计划”。“台座”有何反应,没有资料证明。但1956年两岸开始接触时的气氛,到1957年下半年似乎已经起了变化。外有“波匈事件”,内有“反右运动”,两岸间的第一次和谈机会稍纵即逝。谈和不成,干戈再起,两岸关系难免重趋紧张。
       中共请曹聚仁将炮轰金门消息转告台北
       1958年夏天,台湾海峡局势突然紧张起来。8月17日,中共中央在北戴河开会,毛泽东对炮击金、马最后拍板。第二天,毛泽东又致信国防部长彭德怀部署战事,并定下“直接对蒋,间接对美”的方针。
       8月22日,联合国紧急会议讨论通过阿拉伯国家要求美国从中东撤军的提案。第二天,毛泽东就下令向金门开炮。
       “八二三”炮战是正午12时突然开始的。但这天早上出版的新加坡《南洋商报》却已报道了金门即将炮战的消息。一时间海外报刊媒介纷纷转载这条消息,“郭宗羲”这个名字也一下子为众所瞩目。消息来源自然是数日前已从香港飞到北京的曹聚仁,而向他提供这一军事机密的,正是毛泽东本人。
       童小鹏当时是主席办公室的主任,主席接见我父亲,他都在场。他在回忆录中说:“这年8月,毛泽东接见曹聚仁,要他把炮击金门的行动转告台湾。”曾任新华社香港分社台湾事务部长的黄文放说:“在炮打金门之前,毛泽东已先透过四个渠道通知蒋介石。后来又找来《南洋商报》香港的代表曹聚仁,让他在炮战四天前就先透露这个讯息……后来炮战发生,证实了曹聚仁的‘独家新闻’,各国驻香港的特务情报机关都急着要找曹聚仁进一步了解状况,害得他搬了好几次家。”
       母亲的笔记里还写道:1958年8月,“一天,童小鹏来新侨饭店,我们恰巧出去了。他留了一张便条,放在卧室的写字台上,上书‘明日上午10时,主席接见你’(大意),下书童小鹏。
       “……8月那天上午,辞别主席出来,主席一直送他到汽车旁,悄悄对他说:‘你不妨更自由主义一些!’后来香港左派领导人中,有人说聚仁是‘钦定的自由主义者’。”
       9月8日,周恩来在北京接见曹聚仁。(毛泽东接见曹那次,周总理并不在场。)周分析说“美国目前是虚张声势”。指出“金门、马祖的蒋军有三条路可走,第一条是与岛共存亡;第二条是全师而还,好处是金、马驻军占国民党军队三分之一,这个数字我们不在乎,对蒋介石有作用,可以作为对美国讲话的资本;第三条是美国逼蒋军撤退,这条路是很不光彩的。”
       周恩来要曹转告台北:“……为了宽大并给予蒋方面子,我们准备以七天的期限,准其在此间由蒋军舰只运送粮食、弹药和药品至金门、马祖。但前提条件是决不能由美国飞机和军舰护航,否则我们一定要向蒋军舰只开炮。内政问题应该自己来谈判解决。可以告诉台方,应该胆量大点,学学西哈努克的做法。美国可以公开同我们谈,为什么国共两党不能再来一次公开谈判呢?”
       这段记录表明,此时曹聚仁确实在北京与台北之间扮演传信人的角色。而且,在当时的条件下,北京似没有其他更直接、更快的传递消息管道,曹聚仁也非得回到香港才能把话传到台北。
       从周恩来的话中,也可以看出北京的策略出现新的变化。8月23日开始炮击金门,打了近两个星期后,美国政府终于表态了。9月4日,杜勒斯发表声明,暗示愿意同北京重开谈判。毛泽东用打炮摸清了美国的底牌,下一步就是“边打边谈,以打促谈”。9月15日,中美华沙谈判复会。回过头来,北京又向台北重新提出谈判呼吁。
       10月5日,毛泽东起草了《告台湾同胞书》,宣布第二天起暂停炮击一个星期。这时候,曹聚仁又到了北京。10月13日,毛泽东再起草命令,把停止炮击的期限延长两个星期。这一天,周恩来陪同毛泽东一起接见了曹聚仁。毛泽东说:“只要蒋氏父子能抵制美国,我们可以同他合作。我们赞成蒋保住金门、马祖的方针,如蒋介石撤退金门、马祖,大势已去,人心动摇,很可能垮。只要不同美国搞在一起,台、澎、金、马要整个回来,金、马部队不要起义。”
       10月15日和17日,周恩来又两次见曹聚仁。到这时,台湾海峡危机的高潮已经过去。
       据有关方面近年来披露的资料,10月11日,也就是毛泽东接见曹聚仁的前两天,他曾给周恩来一封信,内有这样一句话:“曹聚仁到。冷他几天,不要立即谈。我是否见他,待酌。”由此带出两个问题:一是曹聚仁9月11日带着北京方面的话匆匆返回香港后,是否又带着台北的讯息赶来的?是什么讯息?再者,这次他到了北京,毛泽东为何要“冷他几天”?是不是做给台北看的?为何两天后却亲自接见了他?这又是一个没有解答的历史悬案。
       曹聚仁披露蒋介石对国共和谈的最后看法
       1972年1月12日,曹聚仁在给费彝民的一封信中,透露了蒋介石最后的想法。这封信的底稿数年前在外界开始流传,但发表者看不明白曹聚仁的手迹,竟有十多处差错,现据原稿刊出,信中的陈仲宏即陈毅。
       彝民我兄:
       弟老病迁延,已经五个半月,每天到了酸痛不可耐时,非吞两粒镇痛片不可,因此仍不敢乐观。酸痛正在五年前开刀结合处,如痛楚转剧,那就得重新开刀了。医生说,再开刀便是一件严重的事,希望不至于如此。在弟的职责上,有如海外哨兵,义无反顾,决不作个人打算,总希望在生前能完成这件不小不大的事。弟在蒋家,只能算是亲而不信的人。在老人眼中,弟只是他的子侄辈,肯和我畅谈,已经是纡尊了。弟要想成为张岳军(指张群——编者注),已经不可能了。老人目前已经表示在他生前,要他做李后主是不可能的了。且看最近这一幕如何演下去。
       昨晨,弟听得陈仲宏先生逝世的电讯,惘然久之。因为,弟第一回返京,和陈先生谈得最久最多。当时,预定方案,是让经国和陈先生在福州口外川石岛作初步接触的。于今陈先生已逝世,经国身体也不好,弟又这么病废。一切当然会有别人来挑肩仔,在弟总觉得有些歉然的!
       叨在知己,略尽所怀。即颂年祺!
       弟曹聚仁顿首
       1月12日
       (1972年)
       半年之后的7月23日,曹聚仁在澳门病逝。父亲临终前弥留之际,母亲在他身边,还听父亲反复说要交待一些重要的事情,要见毛主席,但已经说不清也写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