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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味]发财的感觉
作者:孙绍振

《中外书摘》 2006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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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收到来自尼日利亚的一封信,是一个不认识的人发来的,说是由于政治上的变乱,发信人的一笔款项(两千六百万美元)卡在该国中央银行里了。只要我提供一个账户,就可以把款项提出;其中的百分之二十就属于我。算了一下,五百多万美元。凭良心说,我想象不出,这么多钱对我有什么用处,像我这样的人,无论如何浪费,一辈子也花不完这么大一笔钱。
       许多人忙忙碌碌,疲于奔命,不管是嘻嘻哈哈还是哭哭闹闹,不外是为了钱。为什么这么执迷不悟呢?无非是钱不够用。正是因为不够,铤而走险者有之,出卖灵魂者有之,不要脸者有之,不要命者有之。人类进化到今天,许多毛病都可能改掉,就是这一点总是改不了,那就是贪财,总是觉得钱不够。每月拿几百元下岗津贴的觉得钱不够,年薪十万的经理和年轻的教授也感到钱不够。钱不够似乎成了人性的一部分。
       钱不够花是一种苦恼,人生也就是一种苦恼。
       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没有一个人告诉我,钱太多了,是一种什么感觉。
       只有一次,我从间接渠道得到消息,一个在深圳的朋友,炒股票发了一笔,大约是六十万吧。那是九十年代初,在当时可是许多人一辈子都赚不到的一个天文数字。我们没有机会见面,因而无从直接得知,口袋里鼓着六十万是一种什么感觉。只是从他太太写的一篇文章里得到讯息,有了那么多钱,第一个感觉是轻松,生活的重负一下子消失了。
       这个感觉太抽象。买了件便宜东西,打赢了一场球,考了好分数,得到理想单位的录用通知,都会轻松。但是发财,那种轻松感显然与之不同。
       在我周围还没有一个发横财的大款。
       一下子,这样的幸运光临到我的头上了。
       我并不需要那么多钱。按严格的逻辑推理,只取其中足够我挥霍一辈子的就行了。钱太多,会变成坏事,小偷、劫匪不会把穷鬼作为重点目标。报纸上绑票,甚至是撕票的对象,都是钱多得用不完的财主。如果轮到我,岂不哀哉。
       鸟为食亡,尚可同情,人为财死,在佛家来看,就是“妄执无明”。
       这么一想,钱是个坏东西。
       但是,我想起了当代中国一句著名格言: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能的。
       学校当局正在为没有钱建造教学大楼而发愁,我可以拿来送给学校,成立基金会,造最豪华的大楼,剩下的奖励穷困而好学的大学生。实在太多,我可以到东街口百货公司大楼上,一百元钞票成把地往下撒,其飘飘洒洒的景色,其壮观的程度,大概可以进入吉尼斯世界纪录。
       和有关方面商量的结果,把一个亏本得一塌糊涂的公司放在我名下,让我当个挂名的董事长。我就以董事长的名义向尼日利亚方面发了传真,表示同意。
       一个月内,很是顺利。对方的“总统特别偿债委员会”还给我发了几次传真,核查情况。我都依照发信人的嘱咐,一一应付了。至于交纳税金,在该国保险公司投保的费用,都由对方解决了。
       眼看那五百多万美元就要入账,免不了盘算起来:
       除了挽救那个濒临破产的公司,还会剩下三千万人民币。
       成立基金会吧,谁来当会长呢?我来当,会不会给人一种狂妄的感觉呢。在我给有关方面贡献了这么大一笔款子以后,德高望重的头衔放在我的头上不是名副其实吗?最伤脑筋的是,造一座大楼,还是造两座?体育馆花上两百多万美元,造得民族化一点,把梁思成的理想付诸实现,岂不妙哉!在招标投标的过程中,有人贿赂我怎么办?大喝一声吗?这太夸张了,有点像电影上的英雄人物。买材料,搞安装,拿百分之三到五的回扣是公开的秘密。这可要让心灵充分设防的人负责,比如我的那些老同事,在五十年代形成世界观的,至少看过革命电影《钢铁战士》和苏联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事要上下奔波,当然得给人家鞋子补贴费;为了国家的利益,还要适当地吹牛骗人,吹牛的事,这些哥们绝对外行,一吹就露馅。还是派我门下口才好的研究生去,歪理也能吹出十八点来,滔滔不绝的演说,天下无敌。吹牛成功的要不要给予补贴呢?不给罢,不平等,跑破鞋子的和吹牛的,要一碗水端平,但是我的那些研究生,一个个写论文才华横溢,一到生意场面上,会不会稀里糊涂,傻不愣登,被那些奸商糊弄呢?
       腐败分子,什么手段使不出来啊。那些年轻人,什么都顶得住,碰到美人计就可能败下阵来。要是落下个艾滋病怎么对得起人家太太?那可真是作孽了……
       最可忧虑的是,到时许多人来求职,有些是亲戚,有些是朋友的孩子,还有朋友的邻居,邻居的朋友,那些人常常是缺乏竞争力,又仗着我的来头,如果把事情搞砸了,该不该追究责任,要不要和老朋友老邻居翻脸呢?
       日日夜夜地思虑竟然弄得我失了眠。
       起先是吃一粒安眠药,后来就变成了两粒,再后来就是三粒也不成了。想吃四粒遭到太太的反对,说是会弄成老年痴呆症……
       就这样,一天天地形容憔悴起来。
       突然想起来,我那朋友发财的感觉是一身轻松,可是我却相反,相当沉重。
       晚上睡不着,白天也昏昏沉沉。
       正日夜烦恼,对方忽然来了传真,该国财政部要收取管理费八千五百美元,指定要从我们这里途经纽约的一家银行——利亚德的一家银行,然后到拉各斯他们指定的银行户头上。
       请示了有关方面,说是款项不大,可以汇出。
       如果是我自己,这一笔不能说太大的钱,是亏得起的。但是,公司户头上的,毕竟是公家的钱,白丢了,良心上、名声上都不好交代。
       这时,女儿比我多长个心眼,她的英语考过了六级,深信美国人所说,“没有免费的午餐”的名言,力主慎重。于是我找到了正在香港经商的学生林子坚,他说,这可能是骗子,尼日利亚腐败得不得了,骗子横行,他自己就被尼国商人骗了四万港币。信用证开了,都没有用,反正是外汇出不了国。这引起了我的警惕,正好我的一个学生当了副省长,我就求他通过我们国家在该国的商务代办,请求核实。
       发个传真,并不是难事。
       八天之后:回音来了:这是一个典型的国际诈骗案。
       发财当然是完蛋了,但是,人却得到了解脱,沉重感消失,失眠症也消失了。
       几年以后,遇到我那位发了财的朋友,很想和他聊聊,讨论一个心理学问题,为什么他发财的感觉是一身轻松,而我发财的感觉则是沉重不堪,失去了发财的机会倒是轻松愉快。
       我本想对他说,人说,无官一身轻,我想说,无财更是一身轻。
       但是,他又发了一笔新的财,没有工夫谈心理学问题,我话说到嘴边,又缩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