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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珊珊的舞蹈
作者:史铁生

《青年文摘(绿版)》 2004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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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天珊珊一直在跳舞。那是暑假的末尾,她说一开学就要表演这个节目。
       晌午,院子里很静。各家各户上班的人都走了,不上班的人在屋里伴着自己的鼾声。珊珊换上那件白色的连衣裙,“吱呀”一声推开她家屋门,走到老海棠树下,摆一个姿势,然后轻轻起舞。
       “吱呀”一声,我也从屋里溜出来。
       “干什么你?”珊珊停下舞步。
       “不干什么 。”
       我煞有介事地在院子里看了一圈,然后在南房的阴凉里坐下。
       海棠树下,西番莲开得正旺,草茉莉和夜来香无奈地等候着傍晚。蝉声很远,近处是“嗡嗡”的蜂鸣,是盛夏的热浪,是珊珊的喘息。她一会儿跳进阳光,白色的衣裙灿烂耀眼,一会儿跳进树影,纷乱的图案在她身上漂移、游动;舞步轻盈,丝毫也不惊动海棠树上入睡的蜻蜓。
       我知道她高兴我看她跳,跳到满意时她瞥了我一眼,说:“去!”——既高兴我看她,却又说“去”,女孩子真是搞不清楚。
       我仰头去看树上的蜻蜓,一只又一只,翅膀微垂,睡态安详。其中一只通体乌黑,是难得的“老膏药”。我正想着怎么去捉它,珊珊气喘吁吁地冲我喊:“嘿!快,快看哪你,就要到了。”
       她开始旋转,旋转进明亮,又旋转得满身树影纷乱,闭上眼睛仿佛享受,或者期待,她知道接下来的动作会赢得喝彩。她转得越来越快,连衣裙像降落伞一样张开,飞旋飘舞,紧跟着一蹲,裙裾铺开在海棠树下,圆圆的一大片雪白,一大片闪烁的图案。
       “嘿,芭蕾舞!”我说。
       “笨死你,”她说,“这是芭蕾舞呀?”
       无论如何我相信这就是芭蕾舞,而且我听得出珊珊其实喜欢我这样说。在一个九岁的男孩看来,芭蕾并非一个舞种,芭蕾就是这样一种动作——旋转,旋转,不停地旋转,让裙子飞起来。那年我可能九岁。如果我九岁,珊珊就是十岁。
       那个中午出奇地安静,我全神贯注于树上的蜻蜓。
       忽然,一声尖叫,随即我闻到了一股什么东西烧焦了的味。只见珊珊飞似地往家里跑,然后是她的哭声。我跟进去。床上一块黑色的烙铁印,冒着烟。院子里的人都醒了,都跑来看。掀开床单,褥子也糊了,揭开褥子,毡子也黑了。有人赶紧舀了一碗水泼在床上。
       “熨什么呢你呀?”
       “裙子,我的连……连衣裙都皱了,”珊珊抽咽着说。
       “咳,熨完就忘了把烙铁拿开了,是不是?”
       珊珊点点头,眼巴巴地望着众人,期待着有什么补救的办法。
       “没事儿你可熨它干吗?你还不会呀!”
       “一开学我……我就得演出了。”
       “不行了,褥子也许还凑合用,这床单算是完了。”
       珊珊立刻嚎啕。
       “别哭了,哭也没用了。”
       “不怕,回来跟你阿姨说清楚,先给她认个错儿。”
       “不哭了珊珊,不哭了,等你阿姨回来,我们大伙儿帮你说说(情)。”
       可是谁都明白,珊珊是躲不过一顿好打了。
       这是一个传统得不能再传统的故事。“阿姨”者,珊珊的继母。
       我曾问奶奶:“珊珊的亲妈呢?”奶奶说:“小孩儿,甭打听。”“她亲妈死了吗?”“谁说?”“那她干吗不去找她亲妈?”“你可不许去问珊珊,听见没?”“怎么了?”“要问,我打你。”我嬉皮笑脸,知道奶奶不会打。“你要是问,珊珊可就又得挨打了。”这一说管用,我想那可真是不能问了,珊珊的亲妈一定是死了,不然她干吗不来找珊珊呢?
       草茉莉开了,夜来香也开了,满院子香风阵阵。下班的人陆续地回来了,炝锅声、炒菜声就像传染,一家挨一家地整个院子都热闹了起来。这时有人想起了珊珊。“珊珊呢?”珊珊家烟火未动,门上一把锁。“也不添火也不做饭,这孩子哪儿去了?”“坏了,八成是怕挨打,跑了。”“跑了?她能上哪儿去呢?”“她跟谁说过什么没有?”众人议论纷纷。我看他们既有担心,又有一丝快意——给那个所谓“阿姨”点儿颜色看,让那个亲爹也上点儿心吧!
       奶奶跑回来问我:“珊珊上哪儿了你知道不?”
       “我看她是找她的亲妈去了。”
       众人都来围着我问:“她跟你说了?”“她是这么跟你说的吗?”“她上哪儿去找她的亲妈,她说了吗?”
       “要是我,我就去找我的亲妈。”
       奶奶喊:“别瞎说!你倒是知不知道她上哪儿了?”
       我摇头。
       院子里的小恒说看见她买菜去了。
       “你怎么知道她是买菜去了?”
       “她天天都去买菜。”
       我说:“你屁都不懂!”
       众人纷纷叹气,又纷纷到院门外去张望,到菜站去问,在附近的胡同里喊。
       我也一条胡同一条胡同地去喊珊珊。走过老庙,走过小树林,走过轰轰隆隆的建筑工地,走过护城河,到了城墙边。没有珊珊,没有她的影子。我爬上城墙,喊她,我想这一下她总该听见了。但是晚霞淡下去,只有晚风从城墙外吹过来。不过,我心里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我下了城墙往回跑,我相信我这个想法一定不会错。我使劲跑,跑过护城河,跑过工地,跑过树林,跑过老庙,跑过一条又一条胡同,我知道珊珊会上哪儿,我相信没错她肯定在那儿。
       小学校。对了,她果然在那儿。
       操场上空空旷旷,操场旁一点雪白。珊珊坐在花坛边,抱着肩,蜷起腿,下巴搁在膝盖上,晚风吹动她的裙裾。
       “珊珊,”我叫她。
       珊珊毫无反应。也许她没听见?
       “珊珊,我猜你就在这儿。”
       我肯定她听见了,就离她远远地坐下来。
       四周有了星星点点的灯光,蝉鸣却是更加地热烈。
       我说:“珊珊,回家吧。”
       可我还是不敢走近她。我看这时候谁也不敢走近她,就连她的“阿姨”也不敢,就连她亲爹也不敢。我看只有她的亲妈能走近她。
       “珊珊,大伙儿可都在找你哪。”
       在我的印象里,珊珊站起来,走到操场中央,摆一个姿势,翩翩起舞。
       四周已经是万家灯火,嘈杂声围绕着操场上的寂静、空旷,还有昏暗,惟一缕白裙鲜明,忽东忽西,飞旋、飘舞……
       “珊珊回去吧。”“珊珊你跳得够好了。”“离开学还有好几天哪,珊珊你就先回去吧。”我心里这样说着,但是我不敢打断她。
       月亮爬上来,照耀着白色的珊珊,照耀她不停歇的舞步;月光下的操场如同一个巨大的舞台。在我的愿望里,也许,珊珊你就这么尽情尽意地跳吧,别回去,永远也不回去,但你要跳得开心些,别这么伤感,别这么忧愁,也别害怕。你用不着害怕呀珊珊,因为,因为再过几天你就要上台去表演这个节目了,是正式的……
       但是结尾,是这个故事最为悲惨的地方:那夜珊珊回到家,仍没能躲过一顿暴打。她不能不回去,不能不回到那个继母的家,因为她无处可去。
       在我永远的童年里面,那个名叫珊珊的女孩子一直都在跳舞。那件雪白的连衣裙已经熨好了,雪白的珊珊所以能够飘转进明亮,飘转进幽暗,飘转进遍地树影或是满天星光……这一段童年似乎永远都不会长大,因为不管何年何月,这世上总是有着无处可去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