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
毕业那年，我立下誓言：竭尽所能追求一种有品质的生活，包括金钱、浪漫与爱情，趁最年轻最美丽的时候。
那个初夏，男朋友枫出国。考研失败，我匆匆找了个能解决北京户口的单位。
突然接到老乡聚会的通知，我遇见了土土，别人这样介绍他：“土土，清华大学计算机高手，直硕，未来的比尔·盖茨。”土土的脸很明显红了起来。
人如其名，他真是很“土”，小提琴协奏曲、先锋派诗歌、达利画作……他通通不感兴趣，谈论“大内密谈008”或港版电视剧倒是很来劲。大伙儿遛到动物园的游乐中心，我一时兴起，要玩“飞毯”。男生们面面相觑，土土站出来说：“我陪你玩。”
我在剧烈的颠簸中很陶醉，土土的脸色有些苍白，但他依然对我笑。
回来告诉师姐，今天遇到一个清华男生，她说，要把握啊，绝对绩优股。
此后，土土常主动来修电脑，不着边际地扯了一大堆废话，ｎ个日子以后才说：“我做你的男朋友好吗?”多没创意的求爱方式!又想，碰到绩优股，土一点又何妨?
“遇见他，我感觉心头安宁。”第一次约会归来，我在日记里写道。
土土的“土”超乎我的想像。
第一次约会，他就摆手：“你千万不要写诗给我啊，不然，我就写方程式给你。”
头一次去他宿舍，发现其他男生笑容古怪。原来，土土成了他们系第一个看《
诗经》的人；第一次跟土土发脾气，趴在课桌上假装哭得很厉害，他急得宿舍内外跑出跑进，对面水房哗啦啦响，我问他干吗去了，他说：“我满头是汗，洗脸去了。”我哭笑不得，别人一束玫瑰，一包巧克力就可以搞定的事情，他偏束手无策。
只有一次，我随口问他毕业后去哪里？他目光坚定又温柔：“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大受震动，以至于有些惶惑：“你们清华人不是都争先恐后要出国吗?”土土坚持：“你出国，我也出国；你留北京，我也留北京。”简简单单一句话，就把他的未来和我的未来捆在一起。
土土要为我修大楼
毕业后，理解了何谓“生活的沧桑”，老板招聘时言之凿凿：“我需要你们这些名校毕业生，丰富我们的企业文化。”合同签订之后，他脱口而出：“不要以为你们大学生有什么了不起，你们就是一坨粪，要在我的公司里‘锻炼’后才能变成金子。”
我悄悄地攥紧了拳头，又松开。老板是包工头出身，原谅他!
第一次加班到深夜三点，我疲惫得要哭。到后来，加班变成天经地义，工资却始终波澜不起。单位处在偏远的北四环，自有一次被盗走若干音响器材，老板就从老家找回一条剽悍的狼狗。晚饭一过，老板就命令我们回各自寝室不得出来。
土土非常气愤：“你辞职算了，我老婆哪能过这种日子啊?”
身处象牙塔的土土哪能明了现实人生。在这样世俗的环境里，我一天天改变。茗茗最爱吹嘘她那在大公司任职的男友，她问我土土在哪里高就，我说：“他只是个学生。”看看众人脸色，我赶紧加了一句：“是清华研究生。”好像这个头衔比他的名字更有说服力。
土土还有两年多才毕业，这长达730天的时间里，绩优股土土只是一无所有的白丁。他对VC、JAVA、红警的兴趣，远胜过听我唠叨甲乙丙丁勾心斗角。
此时茗茗已经搬出“狼窝”做了新嫁娘，每天开一辆小奥拓来上班，偶尔优雅地抱怨：“我老公叫我不要上班，这么年轻，在家里哪里闲得住?”
土土的坐骑依然是那辆小自行车。一天，他载我在主楼附近晃荡，忽然大发感慨：“将来我要为你修一栋大楼，比主楼还要高。”
换在纯真年代，我会感激涕零，不过现在——“毕业之后，你年薪多少?”
“如果IT行业保持如今的发展势头，我想，至少应该是月薪八千。”他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我叹一口气：“两年后，我有多大?”他笑：“我老婆这么年轻，到时也就25，正好跟我一起享福。”
我冷笑：“享福?我跟你算一算，你月薪八千，税后顶多七千出头，除去生活开销和房租，顶多只能存下三千五，一年至多存四万二，三年才能攒够一套北四环地段小两居商品房的首付，然后是漫长的20年月供，我要到多少岁才能跟你享福?更别说，你要给我建一栋和主楼一样高的大楼。”
听我说完，土土呆住了，他的大脑就是个计算器，“算得没错哎，那我努把力，我要去微软、IBM、英特尔、中国移动……”土土咬咬牙说。
“有那么好进吗?你是和你同样优秀的清华人在竞争。你毕业之前的两年呢，我怎么办，想过没有?跟你坐这辆小破自行车，挤十一食堂，看盗版碟，穿从五道口买来的衣服，买一瓶饮料都要再三掂量?”
“这样有什么不好吗?”他张口结舌。
以前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怎奈我再也找不到张曼玉坐在黎明单车后那甜蜜蜜的心情。
我为土土而改变
怀着郁闷的心情每天在“狼窝”中奋斗。一天，同事茗茗忽发感慨问我：“你出来工作一年了，他还是学生，你看起来好像比他大。”她到底要说什么?
茗茗姿态优雅地抹上唇彩：“你供他读书?你赚钱养他?”
那一天，她的杯子被我摔得粉碎，不知道为什么火气这般大，摔得粉身碎骨也不计后果。
当天晚上，我给土土打电话，说：“你能不能出去打工，物价涨得好快，我那一千三哪里够花。”
“对不起，对不起，老婆。”他说，“导师给的项目真的很紧……”
我挂了电话。
第二天上午，土土告诉我，他找到工作了，一家校内公司，每月两千块钱。此后的两三个月，我俩过得很安稳，或者说，很平衡。
一天，好不容易弄到音乐会的票，拉土土去听，他居然睡着，醒来后疲倦地笑：“我真的很累，又听不懂，以后听音乐会看话剧，都不要叫我。”
我嘟哝着：“你太土了!稍微高雅一点的，就不能奉陪。”偏偏土土的心情也不太好，居然回我：“我就是土，怎么着啊?”
记得第一次约会归来，我在日记里写道：——“遇见他，我感觉心头安宁。”心头安宁?三餐安宁就好。
我认命要嫁给土土了，如果不是枫的归来。枫说，我终于站稳了脚跟，希望能接你过来，因为我还是忘不了你。
枫带我去西餐厅，我说：“不要了，找个川菜馆就好。”枫要点海鲜，我说，鱼香肉丝就好，并消灭了一碗半米饭。吃完饭后，枫说，去什刹海划划船吧。我说，不了，太晚了打车回去很贵的。
枫诧异地看着我：“优游，你变得很厉害。”
我迷糊了：“优游该是什么样子?”
枫说：“优游是有理想的女孩子，再贫穷也要追求生活的品质，你以前为了看达利的画展宁愿一个星期在食堂吃素食……”
他说得真的很动听，我想土土一辈子都吐不出这么动听的词儿。
枫到美国后给我发了一封信。
“优游，记得你发过的誓言吗?我离开你的时候，你在我身后咬牙切齿地发誓，没有我，你也能过一种有品质的生活，包括金钱、浪漫与爱情，趁最年轻最美丽的时候。看到你这样，我很无奈。”
看到这封信，我郁积已久的泪水流了下来。
土土的誓言
我再去清华时，土土在加班，眉头深锁，Bug很难清除。我提醒说：“土土，你的球鞋该洗了啊。”
土土说：“这是老婆的责任啊。”
我说：“土土，也许有一天你会有很多钱，可那时我老了，别的女孩来抢你怎么办?”
土土说：“怎么会呢?清华男生从来都只有被女孩子踹的，要么就乖乖地把她娶回家。”
我终于下定了决心，“可是，遗憾啊，再等你，我就对不起自己发过的誓言。”
土土张大了嘴巴，完全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把一封信交给他。转身的一刹那，我的眼泪又流下来了。这一刹那，我清楚了一件事，我是爱土土的。
说爱一个人多么沉重，要担负沉沉的责任，今生今世相互搀扶。
我等不到。
以下是土土的信：
优游：
我看了你的信，也看过你发下的誓言。
那天，你走后，我躺在另一个兄弟的床上，像傻瓜一样发呆了许久。我在努力分析你的誓言，直到我发现，你的逻辑是错误的。
你理解的“浪漫”和我理解的浪漫有所不同，最重要的还不在这里，在于我们对于誓言的态度。我来跟你说说我发过的誓言：
1.我发誓，永远不在大学期间谈恋爱，碰到你，我谈了；
2.我发誓，永远不看诗歌啊小说啊这样酸溜溜的书，更别说《
诗经》了，为了你，我读了；
3.我发誓，永远不听那些听不懂的歌剧，在音乐会睡着，被雅人们嘲笑，会很没有面子，为了你，我听了；
4.我发誓，永远不在求学期间找工作，研究生补助加导师发的“慈悲津贴”，够花了，为了你，我找了；
5.我的心脏有杂音，医生要我发誓远离那些刺激性的运动，为了你，我上了“飞毯”；
我违背了我的誓言，但我不后悔。
我捏着这封信，质问他：“如果我不回来，你会不会一把鼻涕一把泪去求我?”
土土扬起头来说：“门都没有!我们清华男生的‘三草定律’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好马不吃回头草，天涯何处无芳草。”
我说：“你倒拽起来了。老实交代，找我回来到底有什么阴谋?”
“我的鞋子需要有人洗了。”土土笑嘻嘻地把臭脚伸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