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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关于一只熊猫的爱的碎片
作者:颜 歌

《青年文摘(绿版)》 2004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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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行车上的歌
       是他教我唱歌的。坐在他破旧自行车的前杠上一起穿越整个小镇回家,然后我们唱歌,啦啦啦,啦啦啦,不成调子,但声音洪亮。我毫不怀疑,有一段时间我们成为小镇中除拾破烂儿的张二外,另一对最受人瞩目的疯子。都是一些古老的歌曲,多年以后我甚至羞于在人前唱起,或许也忘记了是什么歌曲。但是我始终记得这个:我们两个一起唱歌,大声唱歌,无比欢愉,没有烦恼。
       某一年的十二月三十日,我们在回家的路上遭遇了本镇规模最大的一场堵车。我们从南街跑到北街,穿越每一条可能的小巷,但是哪里都被堵得水泄不通。于是他丢下自行车,把我举在脖子上,从人群中一步步地挤出去——我被高高举起来,只能俯瞰那些人群。就这样,突出重围。
       多年以后,我们依然会一次又一次地谈起那一天。十二月三十日。本镇规模最大的一场堵车,我毫发无损,而他狼狈不堪地挤破了一件衬衣。
       旅途中的汗衫
       他很胖,缺乏运动,就像一只养尊处优的熊猫。每一个假期,我们都会一起经历一场狼狈的旅行。一般是夏天,他穿同一件汗衫,必定是从当地买来的很丑的纪念文化衫。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臭得任何人都避而远之。
       有一年长江涨水不通航,我们被迫流落到武汉。那真是我记忆中最为炎热的夏天,我一直躲在旅店里面吹空调。他一次次跑出去,烈日下面的大胖子,问火车票,问飞机票,问什么时候通航。
       最后还是去了黄鹤楼,被他拖去的。他爬到楼上突然诗兴大发,旁若无人地开始大声朗诵诗歌。他念起诗歌来的时候,就以为自己是李白,小眼睛在厚镜片后面闪闪发光,不管别人惊讶的眼光,也不管我尴尬得想要跳楼。
       后来终于回家了。挤在一列装了不知道多少人的火车上,我累得要死,靠在他身上一路大睡。半途醒来,看见可怜的熊猫大汗淋漓地睁着小眼睛给我打扇。我问他,你要睡吗?他笑着说不,我不困。
       试卷上的小意外
       现在我要很羞愧地谈到他的职业,他就是出语文考试卷的人。我必须承认这真是我童年的一个噩梦。每次期中或者期末语文考试,我必定早早交卷一路狂奔回家,免得被我愤怒的可怜的同学撕成碎片。
       他经常出人意料地在试卷上搞一些比如梨花什么时候开、小麦哪里先成熟之类的天怒人怨的语文考试题目。我回去骂他,他就嘿嘿一笑,他说这都不会,这是生活常识。
       那时候,我常常想他要是不出题了多好。现在,我依然这样想,特别是当我看见他在深夜一两点还坐在电脑前面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的时候。有时候,我问他为什么要接那么多工作,他装得很高尚地说,我不接工作,怎么赚钱,不多赚钱,你怎么买衣服臭美。
       他居然把我描绘得如此卑劣,我很愤怒。于是我常常坐在他旁边像特务一样监视着他,直到他终于投降上床睡觉。
       错位的礼物
       他是一个总体来说很抠门的男人。据说当年和我妈谈恋爱的时候,只给她买过一枚七分钱的毛主席徽章。这让我一方面为我妈不值,另一方面又疑惑他对我一贯的慷慨,是否包含了某种不可告人的恶毒目的。
       很小的时候,他给我买过一个芭比娃娃,忘记多少钱了,反正很贵。我很喜欢那个娃娃,每天放学都绕路到商场去“瞻仰”。他发现了,就买来送给我,感动得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说起这事就要眼泪汪汪。
       但他显然没有对我的礼物抱以同样的感激。我卖稿子赚了钱就给他买衣服。某一段时间,我狂热地喜欢给他买一个北欧牌子的男装,因为模特穿起来很帅。他总是狂喜地接过去,但穿了一次就束之高阁。每次我看见他又把他穿了“几万年”的破衣服穿出来,就很愤怒地问他为什么不穿我给他买的那些。他闪烁其词老半天,最后终于对我吐露那些衣服没有口袋。没有口袋哪里放打火机?他说得理直气壮。
       他给我另一种礼物就是书。无论他去哪里出差,都会去当地最偏僻的角落给我买很多盗版书回来。然后献宝一样翻给我看,配以详细的说明解释。有一段时间,我写一个关于西晋的长篇小说,他就到处去给我买中国古代民俗服饰之类的怪书。奇丑的封面,怪怪的味道,粗糙的纸张,都是我最厌恶的盗版。但是,很有用。
       他出差的时候还会偶尔给我买些衣服。就像我给他买的衣服好看得他不敢穿那样,他给我买的衣服难看得我从来都不敢穿出去。偏偏他就会一次次问我,你怎么还不穿,你怎么还不穿。我只好拍马屁地对他说,我要等到一个重大的好日子穿。
       然后就像每一个故事一样,这个重大的好日子在本世纪结束之前都是不会到来的。
       一个秘书的理想
       他的另一个工作就是当我的秘书。这份工作包括:把我所有的手写稿打到电脑上去和改错别字、标点;收集关于我的所有的资料——这一点我觉得他过分婆妈——用一个一个文件袋装起来;把那些需要寄的合同、身份证、复印件还有别的杂七杂八的东西寄出去;在我写稿子到心情不好的时候,好言相劝带我出去,晚上给我做夜宵、端茶、送水、削苹果。
       作为报答,我会在某一天良心过意不去时洗碗一次。他于是到处向别人夸耀说我洗的碗顶呱呱,厨房干净得他都不敢进去云云。
       他对我的所有夸奖,我都是从别人那里听到的。在此之前,我从未想到他会觉得我是一个如此不错的姑娘。这个发现同样让我精神振奋了好几个月。
       但时间证明,他和我的审美取向越来越不同了。他从不看完我的任何小说,也不会看完我推荐给他的任何书和电影。他喜欢的就是端坐在电脑前面,编写各种密卷、正卷,哄骗那些还没脱离苦海的孩子们的钱。
       到最后,就像我对他的骗钱生涯抱以极大的愤怒一样,他也对我的写作事业产生了巨大的抵触情绪。他常常对我说,你可不可以不写东西了。接着,他对我讲述他的愿望,那便是我安稳地大学毕业,找一份稳定的工作,然后嫁一个好男人——像他那样的好男人,他强调——每个星期回家看他一次。然后,他还像任何一个封建迷信的老太婆那样,对我细细列举那些死于非命的写作者,他说不是每个文学青年都可以安享天年的。快回头是岸!
       爸爸,我爱你
       妈妈生病以后,他在医院走廊隐秘的尽头,像一个孩子那样号啕大哭。那时候,我抱着他胖胖的身体拍他的肩膀,就像我还是一个孩子时,他常常安慰我的那样。我没有哭。是的,因为他哭了所以我没有哭。我只是抱着他,告诉他说,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就像那些共同回忆中的旅程,爸爸,我向你保证它们必然会继续下去。我会和你一起走遍所有我们能去的地方。新疆、西藏、普罗旺斯,任何你想要去的地方。
       他造就了我的一切恶习,比如好吃懒做、生活邋遢、买盗版书,总是想要不停地跑出去受罪烧钱。他也帮助我形成了一些美德,比如尊重、平和、宽容,最重要的,就是如何去爱。
       而这些,都是写给我的父亲,那个我最爱的男人。无论如何,我想要尽我所能,让他成为世界上最幸福最快乐的一只熊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