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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事]陈白尘的“文革”日记
作者:陈白尘

《中外书摘》 2006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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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著名戏剧家陈白尘1966年9月被关进“牛棚”,历时七个年头。每逢夜深人静时,他便偷偷地写下最简单的日记,以记录这个“伟大”的时代。
       一九六七年
       一月七日星期六
       晨被派去文联大楼打扫。整个大楼污秽不堪,厕所积水数寸,坑道不通,粪便遍地。通道上都是稻草铺,房间内更是狼藉满地。一一扫清,运往后院,上下五层楼共26次,腿软如棉。至1时许始返宿舍,下午不能动弹了。
       一月十日星期二
       文联大楼贴出了打倒刘白羽、张光年、张天翼的大标语,路人注目。
       上午继续劈木柴,下午又去大楼打扫。李葆华被缚在卡车上游行,运动初期的这一方式又出现了,不解。街上大字报极多,有打倒陶铸、李先念等等,来不及读。且闻南京有大流血事件,想到妻子儿女安全,极为焦虑。
       一月廿四日星期二
       去颐和园邵窝殿搬家具,送到和平里已12时半。同行者侯金镜坚邀去其家午餐,因想看看胡海珠,遂随去。胡面色甚好,但两腿不能行。听说她在“文革”初期服“滴滴畏”自杀而遇救,腿病即由于此。闲谈中胡对诸多人被斗深感不满,她说,冼宁的一篇《小黑点的故事》能算什么毒草?也要打成黑帮。胡母煮挂面饷客,但如惊弓之鸟,不时在窗口下瞰,怕有人进来撞见我。金镜虽力言无关,但食后即匆匆告去。
       四月四日星期二
       近来读了刘少奇过去的一些言论,回忆自己在某些时期或多或少有共鸣之处,足证自己在当时虽自居进步分子,而思想上确实存在极多非马列以至反马列的东西,这是值得深思的。但是当人们把我当作“刘少奇的走狗、爪牙”等等来口诛笔伐时,我是不能不反感的。解放以前,在国统区连刘的名字都不知道;解放后更无接触,何至竟成“走狗”?
       六月十一日星期日
       终日在街上踽踽独行,浏览大字报。从中略知某些人反对总理的阴谋,这真是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文化大革命”以来全国动荡不宁,在中央指挥若定者,总理一人而已。此等阴谋其实也是“清君侧”的故伎,假若得逞,是不堪设想的!
       又由“六六通知”中,看出抄家之风、武斗之风还是未见减少。闻三军演出时大武斗,重伤者甚多,这是对革命的犯罪!许多好青年在武斗中丧生,是谁之过欤?思之苦闷难解。
       一九六八年
       二月八日星期四
       专案组今日才正式与我见面,说是受中央委托来全面审查我的历史的,从此我的“政治地位”该发生变化了,这应该是件大好事。在审干时,我的历史作过结论,但“文化大革命”以来,又是这个帽子,又是那个帽子,连自己也难以相信自己是个什么人了。中央派人来审查,总该有个水落石出吧。
       从上午起即去专案组交代自己的历史,共谈了七个小时,以年代为序,未作任何准备,也未允许作任何准备。因为最近写过材料,故能流畅地报出几十年来的流水账。谈话时令我坐中间椅上,三面靠墙各有一写字台,台前各坐一人。其一即青年大汉,姓朱;其二即陪我答复上海来外调孙瑜问题者,苍白寡瘦,闻姓王;另一人未见过。我虽背诵如流,却为许多毫无关系的枝节问题所打断,而且纠缠不清。如1926年我在上海参加了国民党的“左”派组织,这原是一件寻常事,但是却在我的职务问题上追问不休。我当时是上海文专那个区分部的负责人,记得是叫“常务干事”,但一定要我说是“支部书记”。其实国民党从来不称“支部”,更无“书记”之称。坚持这一事实,就搞了半个多小时,真浪费时间!而王姓者却冷笑曰:“你不要欺负我们年轻,以为什么都不懂!”真是哭笑不得!对这样的审查方法,未免心存疑虑,但又不能不告诫自己,必须忍耐才是。
       二月廿七日星期二
       依农历,今日是我花甲初度,家中妻儿一定还要稍事庆祝的,而我则苦于赶写材料,几不能支,颇为悲愤!因决定今日无论如何将其完毕。上午写四千字,下午未去参加学习,欲一鼓作气完成,但2时许又来外调,记录而去。4时继续赶写,至5时半基本完成,大大松了一口气。
       下班时,约天翼同行,至春元楼购酒大饮,吃饺子两大盘,聊以自祝。天翼不知何故也,可谓自得其乐了。夜,大酣睡。
       三月廿日星期三
       专案组在401室召我谈话,问二问题:1.我于抗战胜利后由重庆回上海的经过,特别是坐的什么船,问得很具体。在这问题上不知有什么可疑之处。2.上海解放前夕,因形势紧张我曾由吴天介绍去一位业余木刻爱好者的家中躲避,姓陈,但忘其名,也追问不已。从所掌握到的材料上来看,审查者是明白的,被审查者则犹如在暗中摸索;从被审查者一生的历史来说,被审查者是明白的,而审查者则是在暗中摸索。被审查者不应与审查者对立,应该如实提供材料;而审查者也不应主观地与被审查者对立,才能澄清事实,而且免于浪费劳力。现在专案组在某些不必要的问题上钻牛角尖,令人心焦。但我又如何提醒他们而且获得信任呢?
       专案组又令写解放前的著作目录,其实早就写过了。
       四月一日星期一
       专案组召去问话。见我胸佩主席像章,王迪若喝令取下。我收入衣袋里,竟复令交出,没收。悲愤难忍!热爱毛主席的权利也可以剥夺的么?
       五月十一日星期六
       葛洛在会上又宣布新律例:对于炮打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事实不许追问,问者等于自己炮打,等于现行反革命。如有发现,可以写材料,但也不许借交代为名,再重复炮打的事实或言论。又,我等如要核对事实,必须通过专案组,不能私自接触。
       五月十五日星期三
       上午专案组召我去问被捕后第二次审讯情况,并且正名,这叫“提审”。王先借毛主席语录警告我:敌人是不会仁慈的。然后则问:“在第二次审讯时,你既然未出卖过组织和同志,敌人又怎会饶过你?难道敌人会对你仁慈么?”逼我回答。这显然是个圈套,要我承认是撒谎或者是反毛泽东思想。我只能叙述事实,却不能满足要求,于是逼令中午立即写出书面材料,不让休息。
       3时半写完材料交去,再作第二次“提审”。问在镇江监狱中的罪行,又逼令当晚写书面材料。写材料至12时半,方毕。这可能是“疲劳轰炸”的战术了。
       五月十六日星期四
       上午交出材料,立刻又作第三次“提审”,问镇江监狱中的问题。下午作第四次“提审”,问在反省院中的罪行。都是重复过去的交代,自然不能满足他们的要求,于是连在监狱中读报纸也认为是罪行,我坚决否认。便又问:“你读的什么报?”答曰《申报》。则问:“《申报》是什么阶级的人办的?”这自然是资产阶级办的报纸。但当时怎么可能读到党的报刊?就连《新华日报》也还没有创刊呢!专案组于是又问:“你读了资产阶级报纸上的反动新闻,而且代为传播,这是什么罪行?”这叫我如何回答!
       幸而这次“提审”没有指定再写材料,但办公室中的日志和指定的劳动都无法完成,由别人代劳了。
       五月十七日星期五
       9时,作第五次“提审”,问在反省院中的最后一段历史。侯聚元批评说:“还是不老实,还有重大问题没有交代!”我坚持说绝对没有。于是指令再从参加革命时起作详细交代,直至出狱为止,并限于明日下班之前交出。侯问道:“这可是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了,在这次的交代中要保证绝无隐瞒,你敢打上手模脚印么?”我决然说:“敢!”
       材料都是已写过的,这不过是企图在两次交代的差距中找毛病罢了。前次的底稿虽然已被收去,但心中实在,也就无所畏惧。下午开始写,到下班时约得三千字。
       九月十一日星期三
       上午宣布13日去顺义良种场劳动,可能是一个月,先定十天。能去的都去。胡德培强调劳动态度问题,说在劳动中老老实实接受改造是处理时给出路的重要依据之一。杨九江宣布纪律,不许乱说乱动,不许谈吃谈喝,不许戴手套劳动等等。为作下乡的准备,明天休息一天。
       4时向专案组请示去劳动问题,回答说等通知。5时40分再去,说再等十分钟。最后侯聚元终于来通知:“可以去。”劳动也成了权利。
       十月廿九日星期二
       昨日请假看病未准,今日果然又“提审”,是第三个“战役”开始了。上下午共四个多小时,“提审”形式有了变化:三张写字台围我而放,三人都面我而坐,俨然小型法庭。只是王迪若早走了,代替他的是另一矮小的湖南人。另有二女同志作记录。所问的是出反省院以后到抗战之前这一时期的社会关系,主要目的在问与敌人什么机关、什么人物有过来往。是由叛徒而怀疑为特务了。形势虽紧张,心中倒坦然了。出反省院后,我未按规定去县党部报到,也未按规定与伪院通信汇报,却潜居于上海法租界,并在《还乡杂记》一文中骂了伪院,这都是他们认为不可理解的,因而是假的。甚至以为那篇文章是国民党的“苦肉计”,故意让我写出作为蒙蔽进步文化界的。所以他们说:“你是个叛徒,怎么敢骂反省院?”又说:“你骂了国民党,国民党怎能饶过你?”我说,那时是住在上海法帝国主义的租界里的。于是又问:“帝国主义与国民党难道不是互相勾结的?”这真是无法说得明白了。以形式逻辑推理,自然是最容易不过的事情。
       最后给我的结论是“不老实”,我力辩没有不老实之处,朱祖雄拍案而起,大声喝问:“你会见过马树模么?”马与我同案,我承认在马路上碰见过她。于是又喝问:“你在汇报中为什么不交代?”这便是论断我为“不老实”的“证据”,亦即尚有重大隐瞒处了,勒令写出书面交代。
       一九六九年
       八月八日星期日
       侯金镜同志今晨突然逝世,令人悲痛难已!昨日他随菜班来大田劳动,返连以后孙德海还要他为菜地担水,连续挑水十担。夜10时,心脏病猝发,不及抢救,延至凌晨溘然长逝。孙这个“积极分子”是间接的杀人犯!侯是有名的病号,即使不给照顾,也不能如此折磨人啊。侯在鸭班时,即因时时发病,感到危险,我才建议排长调他回去,加以照顾的。不期侯回到菜班即顶替了我原来的位置,而且加重了劳动量,与我之初衷完全相反。“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我无意中作了帮凶,思念及此,更于悲痛中增加无限悔恨!侯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对目睹的许多现象极为不满,曾言:“如果国内产生马列主义小组,我要参加!”(大意)为此,一度把他打成现行反革命。如今已临近解放他了,又折磨致死,一个相当好的党的干部遭到如此下场,是一大悲剧!全连中可以谈谈的几个人,冯牧走了,金镜死了,我则更加孤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