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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读]那个夏天回到中国(下)
作者:王 可

《青年文摘(绿版)》 2004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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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的家族里,只有妈妈、爸爸和我住在美国,除非你要算上我妈妈的表妹(她住在纽约市,我从不认识,我妈妈也没有真正见过)。这种感觉好孤独啊,尤其是听到朋友们谈起去祖父、祖母家度过感恩节,或者参加家庭聚会野餐的时候。甚至在华人里面,我们这样的情况也不多见。到处都听说有奶奶过来照顾孙儿孙女,或者兄弟姐妹一个跟着一个,相继来到美国。
       当我想到家庭,不是想到在美国华盛顿州的奥林匹亚的家,而是想到在四川雅安,在中国的家。那是我的外公、外婆,我最亲的小姨、最喜欢的表妹、我的四舅和我不那么亲近的表哥生活的地方。妈妈其他5个兄弟姐妹分散在四川各地,大多数都已经多年未见了,她甚至从来没见过我五姨。我都不知道我到底有多少个表兄弟姐妹,更别说叫出他们的名字了。美国人听到这一点,经常会大惊失色,我也经常觉得心里一阵难过,还会觉得羞愧、内疚,不知道为什么。
       我跟妈妈一起去雅安。我每次去都有点紧张,因为两年了,变化可能会大得难以想像。外公警告我妈妈说,她可能再也认不出老房子了,因为周围已经完全改头换面了。为什么会变化如此巨大呢?我想起枝叶繁茂、树阴浓密的桑椹树,多刺、速生的灌木丛中点缀着芬芳的吊钟花、葡萄藤,稻田里不知疲倦的蛙叫,唧唧不停的蝉鸣。
       虽然路上的大部分时间我都睡过去了,但是一进入雅安,我就清醒了。我注视着窗外熟悉的景色。大片大片、葱葱郁郁的稻田向远方无限延伸过去,农家小孩坐在路边,伴着他们的牛羊。我苦笑着想起所有西方人想像中的中国式图景——这就是一个完美的例证。
       我们已经开始接近城市,我的心又一次开始“怦怦”直跳。我什么都认不出了,变化已经迅速地铺遍了整个雅安。我迷失了方向。车驶近外公、外婆家的时候,轮到我大吃一惊了。这是哪里?原来满是坑坑洼洼、路边长满了植物的老街道,现在已经让位给栽满新树的彩色人行道和平坦的柏油马路。原来绿阴阴的树丛已经被伐掉,使新建的大学公寓楼裸露出来,直接临街。
       外公、外婆出来迎接我们,熟悉的脸上挂着微笑。他们没有变,看起来更精神了。但是我的表妹朱钦却彻底变了。以前她是个假小子,现在看起来简直就是个大小子。我妈妈说,她看起来很像F4里的某一个,表妹好像也挺为此骄傲。尽管我们的偏好完全相反,我们还是很快就亲近了。well,不这样也不行啊,想想,我们将要在一张大床上睡一个多月啊!
       在雅安的日子过得飞快。我开始认真地准备我的考试,写作申请大学的美丽短文。不幸,闷热的天气让我的身体慵懒无力,脑子像塞住了油一样不灵光。为了清除这种感觉,我每天清晨都出去在街上慢跑,所有雅安的好市民都盯着我看,好像我是个外星人。这里的女孩子从不晨跑,男孩子也很少。我才不介意这个呢,因为跑步可以让我有时间沉思,审视周围的环境。
       下午,我会在阳光下走很久,观察中国的日常生活,希望能收集和吸收一些东西,作为写作的灵感。我看到摊贩沿街叫卖货物,农民把他们的产品拉到市场,人群流动不息,这都是在美国从来没有见过的。我很高兴自己不是处处被照顾的美国人,不是只住在高级酒店里,只参观那些固定的观光点。因为这里是雅安,我可以不被人注意地到处走动,混在当地人中间,看见真正的中国。不是旅游手册上的中国,也不是西方想像中神秘的中国,而是这个国家的心脏和灵魂——就蕴藏在她的人民中间。
       一有机会,我就陪着妈妈走街串巷。我最喜欢的消遣就是四处搜寻做菜的原料,怎么也买不够这么多新鲜的农产品。光滑的小黄瓜,舒展匀称的蘑菇,新宰的小鸡,酱紫色的茄子,丝一样柔滑的豆腐。我迷上了和摊主讨价还价,我的砍价本事最终被高手姨妈吝啬地肯定了。
       我甚至喜欢和我妈妈的高中同学闲逛(她们经常招待我们吃饭和旅行哦)。我的干妈从海南过来,她常常请我们去茶馆。我在那里打发掉一个个晚上,吃瓜子,吃杏干,听着女人们的陈年闲话,或者是失败的婚姻、调皮的孩子。清凉的青衣江轻轻流淌过城中,我沿着河堤漫步,江上的凉风使白天的炎热消褪无踪。
       我希望永远也不要离开这个田园牧歌、得天独厚的家乡。多么幸运的女孩啊,我拥有最好的两个世界!但是,不是任何事情都这么如诗如画。妈妈,感谢上帝给她智慧,知道来中国是教育我人生课程的好机会。妈妈经常跟我讲起“文化大革命”时期的农村生产队,作为一个下乡插队知识青年的艰难,讲起留在乡下的农民朋友。所以,她的一个插队时的朋友组织了一次乡下两日游,探访她们各自的生产队,安慰一下她们的旧日情怀。
       一个微风吹拂的清晨,我们九个人塞在一辆小旅行车里,“轰隆轰隆”开进农村。在到达的第一个村子,我得到一个新鲜的经验——一个真正的农村送葬仪式,放着鞭炮。当送葬队伍吹吹打打走过街道的时候,我们参观了当地的卫生站。
       我早就知道,中国乡下的医疗状况很差,但是现实还是让我很震惊。药房严重缺药,设备破破烂烂,到处都有碎玻璃。手术室更吓人,床很不干净,粗糙、暗淡无光,仪器陈旧得好像是很早以前留下来的。水池锈上了脏东西,虫蛀了的木床让我想起一个呼啸而来的魔鬼。看着简陋的、带着褪色皮架的分娩床,我想我宁可死了也不愿意在这么不卫生的条件下动手术。
       但是,这就是村民们拥有的全部,是他们所知道的世界上的全部,而且,他们接受了。我心里充满了对医疗条件的悲哀和对中国农民的钦佩。我只希望可以把美国朋友们和好多自私自利的小孩带到这里来,让他们看看那么多人的生存现实。我想起自己做义工的圣彼得医院,严格的洁净、最现代的技术,老天太厚爱我了。我暗自许诺,即使不能成为一名医生,我也会到中国来,尽我所能帮助农民。我不能只顾自己舒舒服服地活着,漠不关心别人的痛苦。
       剩下的旅程里,这样的想像折磨着我。以前,我曾经因为一点小毛病、小伤口、头痛、擦伤就抱怨个不停,现在想起来非常惭愧。即使明天是夏季最热的一天,我也尽力不发牢骚。
       但是,就算想到农民在烈日下耕作,也阻止不了我在跋涉了几英里以后的完全崩溃。我就是走不动了,然后开始哭。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高温,我真的要中暑晕倒了。妈妈紧张得要命,拦住一辆拖拉机,冲向最近的一个小镇。她在那里给我做了一个最讨厌的中暑治疗。喝下讨厌的、苦苦的中药和整整一加仑冰水,很快,我活过来了。可怜的妈妈深怕我有什么意外,吓得半死。
       回到雅安之前,我们还有一项任务,就是去探望一个特殊的家庭。妈妈的朋友——一个中学老师,以前对我说起过一个她最喜欢的学生,他父亲因车祸瘫痪了,母亲加班工作也被制茶机器弄断了手。一个非常出色的学生,现在却是家里惟一的劳力。我觉得这太糟糕了,他和我年龄差不多,在他前面应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我跟妈妈说,以她觉得合适的方式帮助他们吧。
       我开始反省自己有多幸运,有一个多好的家庭条件,不用担心要辍学去担起家庭的重任。然后,我为命运的不公而愤怒:把这样的厄运降临在这样的好人身上。与此同时,我也明白,这就是生活。生活就是不公平的,永远都是这样。我们必须生活在现实之中,但是我们不一定要听从命运的摆布,我们可以用自己的努力、信念、希望去改变命运。
       返回美国的时候到了。坐在飞机上,我觉得前所未有的沉重。是的,我会想念那些好吃的、购物中心、亲戚朋友,但更重要的是,我觉得留下了等待完成的工作。因为仅仅观看农村的条件是不能改变什么的,某一天,我还会回来的,我知道。只有时间横亘在我与目标之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