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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 生]天空曾暗了暗
作者:张曼娟

《青年文摘(绿版)》 2003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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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云影飘过,人生际遇的明暗难料,他就这样从高楼坠落而下,那时候云影正经过日头,于是,天空便暗了暗,那个黑睫黑瞳的男明星自杀身亡。
       多年后,我提起他那特殊的姓氏,总是忧郁地锁住的眉头,发现忘记他的人远比记得的多得多。“请问……那是哪一年的事啊?”年轻的朋友忍不住认真地问,我想想,那个年代吗?他可能才刚刚生出来,算了吧,反正每个年代都有属于那个年代的明星,多年之后,他们这一代会提起的应该是张国荣。
       就在那个男星坠楼之后的几年,我念硕士班,必须到光复南路旁的浩然大厦老教授家上课,有位娴熟于影剧娱乐新闻的同学,神秘兮兮地说:你们知道,那个明星啊,跳楼的那个,就是在这里喔。我的心忽然紧缩了一下,竟然是在这里?下坠的时候,他看得见松山烟厂茂绿的林木吗?他想像过自己其实可以飞翔起来,如一只鸟那样轻盈吗?
       我们上课前或下课后,会在龙君儿艺术家的小木屋里喝杯冰咖啡,那时候明星并不多见,每次把吸管咬在嘴里,就有一种追星族的雀跃,可并没有明确的追逐目标。也不知道多年后这里会变成台中春水堂珍珠奶茶的进驻地,许多时髦的男男女女立在店门前,喝着奶茶聊天。他们其中可能有刚拍完偶像剧的演员;或是已经发过两张专辑的女歌手;又或是一个新组成的少男团体,明星太多,是不是因此抵消了在夜空中发亮的光度?
       二十年前,我和同学下了课走出浩然大厦,拐向忠孝东路,四下里都是荒凉漆黑的,我们要走一段相当长的路,走过还没兴建的明曜百货;还没兴建后来又已结束营业的统领,连龙门购物中心都还没个影儿呢,更别提Starbucks了。走着,灯光渐渐明亮起来,我们终于走到繁华的聚光点,顶好市场。在那里我们买过一些地摊的裙子和包包,来自尼泊尔或是泰国的丝巾,色彩异常缤纷鲜艳,选一条随意围在白恤衫上,平添了最初的异国情调。地摊虽然有趣,却只有三五个摊,十分钟就逛完了。怎么也无法想像,今年旧历年假期间,整条忠孝东路完全被摊贩占据,里三层外三层,无以计数,我的最疯狂的购物行动,仍在这里进行。只是,这购物完全是以一种游戏的心情进行,不像当时的认真,那时节,做什么事都那么认真,包括杀价,如果杀价没能成功,竟会让我低潮一整天。
       那时节,每年夏天和冬天,我都会与母亲走进爱群商场地下室,选购几件衣裳,完成一种换季的仪式。爱群商场并不特别大,而我照例要迷路,上一次找到的摊位这一次肯定找不着。去年过年之前,我和母亲结伴去逛爱群,为的是给三个侄儿、侄女找丝棉袄,拾级而下的时候,母亲忽然转头对我说:“好多年没来啦。”是的,真的已经好多年了,上一次我们一起来逛街,我还是个年轻的研究生呢。而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有着小女孩上街的兴奋期待,我意识到曾经是我跟着母亲来逛街的,如今,却是我带着母亲来逛了。这条变化多端的街道,时时会令我的母亲现出怔忡的表情:“这里是哪里?”她常常这么问。
       我对东区的情感,不在主要干道忠孝或是敦化,而在于它的支流,像是大安路啦、延吉街啦。大安路上曾有一家正宗北京菜馆“松竹楼”,我是个青涩的新人,刚刚出版《海水正蓝》,文坛前辈在那里邀宴,我看见了梁实秋先生,战战兢兢双手献上自己的书,梁先生给了我一个安定的微笑,不久又寄了张明信片鼓励我。老派文人身上有一种温厚的典型,如松似竹,已经在岁月里绝版了,令人好生怀念。
       延吉街上的泰国料理,开启我进入南洋菜感官的极致,因为贪嘴,每次都吃得过量,有一回吃完饭之后,爬一段陡峭的阶梯上楼,心脏沉重地跳动到无法负荷的地步,我张开嘴仍不能呼吸,靠着墙壁一路下滑,我休克了。身边围着亲人和朋友,大家都吓坏了,就这样我被送进了附近的台安医院急诊室。
       虽然进了医院,我却并不太惊惶,因为很小很小的时候,我们曾住在靠近八德路的安东街巷弄里,那时候母亲是台安的护士。台安医院本来叫做台湾疗养院,我便是在那里诞生的。在我还没诞生之前,当我母亲还是个小姐的时候,父亲总来到医院探望她,他们肩并着肩散步,走着走着,便到了铁路旁绿油油的稻田。一片云影飘过,天空曾经暗了暗,两个人的心里却都亮了亮。 亮起了筑一个家庭的盼望,亮起了诞育新生命的憧憬。然后,父亲持续给母亲写情书,寄往医院的信封上写着:“中正路1000号 台湾疗养院。”
       我的所有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