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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 感]发 饰
作者:深 雪

《青年文摘(绿版)》 2003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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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叫阿桦,二十五岁。
       我留有一把长头发,为了使发型多些变化,我通常会买很多发饰来陪衬,也爱用不同的发饰创作不同的发型。
       譬如当头发简单地披散下来时,我会用头箍整理好,但我用的头箍是双头带的,于是效果斯文又入时,见过的人都赞好。
       橡皮圈也有多种变化,除了可以束马尾,还可以弄马尾圈、怀旧圆髻、绕结发型。另外发簪也很好用,你是想像不到的,一根幼小木棒,竟能承受长头发的沉重力度,其实,用来配牛仔裤也蛮好看的。
       我的手艺很好,也很爱在一把长发上创作,这就是我最大的嗜好。
       我本身是名文员,在大公司中扮演一枚小螺丝,没什么满足感可言。当我的朋友找我做头发参加Party之际,就是我满足感满载之时,我可以推掉男朋友的约会,不收分文地为她们弄头发。
       长发的发型可以用我一向的处理方法;短头发的,用小发夹、鲨鱼发夹、软头箍等等发饰,效果也很别致,再“男仔头”的女孩,也会变得有味道。
       男朋友基本上与我很少见面,我宁可见我的朋友。
       我的男朋友叫阿辉,名字很普通是不是?少见些也无所谓,阿辉也不太想见我,我们的感情已经很淡。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们比起普通朋友的关系更普通。如果不是关系早已公开,谁会看得出他是我的男朋友?
       就像今晚,在火锅店中,我与他都没有对话,头半小时,除了叫食物之外,我们没有任何多余的一句,各有各的吃和喝。直至我们的朋友来了,围坐一起,我和阿辉的兴致才来,开始有点笑容和说话。
       已经四年了。或许,更悲伤的说法是,才不过是四年。以后的日子,应怎么过?
       是的,我还会把我与他的关系想到很远很远。我与他都没有第三者,大概我们永远分不了手。
       没有分手但不相爱,大概也可以去到永恒的。
       阿辉在一家只有三个人的进出口公司工作,他没有什么大志,我也没寄望他有任何大志。当初,我是喜欢他老实与不好赌,我的姐夫就是那种不老实又好赌的男人,小时候我已发誓,将来拣男人,一定要拣一个与姐夫相反的,免得受精神与皮肉之苦。终于我拣了阿辉,就是这样。
       他没有什么嗜好。喜欢吃算不算?他爱到不同的餐厅试尝新东西,也会下厨做几味可口小菜。
       我和他除了在最初的半年有点爱情火花外,以后的三年半都平淡无味。如果有第三者,便一定可以分手,无奈就是没有。
       我和他都那么平凡,不会另外有人看得上了。我和他因为只有对方看得上,所以就不会分开。
       不瞒你,我很哀伤。生命,不可以有更好的吗?为什么我们不可以相爱多一点?
       我的快乐与寄托,全部放在替别人弄头发之上。
       有位女性朋友结婚,她与一班姐妹找我做头发,我用水晶发饰代替传统的红头花,大家看到也很赞赏。我从早忙到晚上,酬劳很少,但我很开心。
       新人拍照期间,有人说:“四婶的女儿!”我转头一看,看到一名坐着轮椅进来的女士,年约四十多岁,很瘦,是有病的那种瘦,但轮廓很分明,年轻时必然是位美人吧。
       而推着她进来的是一名身形健硕的妇人,也有六十多岁的年纪了,面容很有威严。
       她们两人与新娘子一家人寒暄了一会儿,望了望我,接着新娘子走过来领我到她们跟前,坐在轮椅上的她是这样说的:“我是Sabrina。刚才我问新娘她的发型和发饰是谁人的杰作,她说是你,于是我便要求认识你。”
       “不敢当。”我说。
       然后她又问我电话号码,我告诉了她,她说她会记下来。没多久,在开席前她们便离开了。
       三天后,一名叫丽姐的女人来电,她告诉我她是那名推着Sabrina去饮喜酒的人,继而她说:“Sabrina想请你以后每天早上替她弄头发,每天在我们家逗留个半小时,有司机接送,由你的家接来我们家,又由我们家送你到公司上班。”
       我的响应是:“做头发我很喜欢,只是,那么早呀……”
       丽姐便说出了一个银码,我听到后惟有答应。这份酬劳比我的月薪丰厚得多,我怎能抗拒?
       是的,这很好嘛,少睡半个小时,但可以换来这份酬劳。我欣喜得很,知道自己的手艺有价。
       两天后,我便被Sabrina的司机在天未亮时接走。Sabrina住在山顶的一幢古老大屋内,有花园有泳池的那种,屋内的布置也很古老,二十年也没有改动过的样子,但打理得一尘不染,整体感觉也算是有钱人的气派。尤其客厅中那盏巨型水晶吊灯,由屋顶吊到地上,布置得像酒店似的。
       丽姐领我到Sabrina的房间,才早上六时半,她已经穿戴整齐,是真正整齐的那种,化好妆,穿上外出的衣服,还配好了鞋子。
       她坐在贵妃椅上唤我:“阿桦。”
       我说:“我搜罗了许多发饰。”我放下手中两个大袋。
       她看到了,然后称赞:“好漂亮。”继而却又说:“但是我想自己构思发型,譬如这一个。”她伸手把放在身边的杂志翻开,指着模特儿的头发说:“今天我梳这一个。”
       那是个法式发髻。“很容易。”我告诉她,然后在五分钟内给她梳好。
       “这么快!”她惊奇。
       “有的发型要烫要染便很费时,这一个却很快,不如我们试一试别的发型好不好?”
       “但这一个衬我呀!”她犹豫。
       “试完其他款式,也可以再梳回这一种法式发髻。”
       她接受了我的提议后,我们便尝试了其他发型。其间,丽姐走进来要Sabrina吃药,Sabrina发脾气把她呼喝走,我当做看不见,继续为她梳头。
       八时整,司机送我下山。我在劳斯莱斯内望出去,景致是那样居高临下,有一种无法与现实相呼应的奇妙感觉。
       我请司机送我到地铁站,我选择转一程交通工具。混在地铁车厢中,人挤人之时,我才肯定我返回了现实。我是属于平民化的。
       我决定,以后每朝好好的替Sabrina做头发,我喜欢我这份特殊的兼职,我知道我的顾客喜欢我。
       晚上,是我与阿辉见面的日子,因为每逢星期三我也要到他的家与他的父母兄弟吃饭。饭后吃水果时我在他的房间内告诉他:“今天我开始给那名有钱女士做头发,一星期七日哩!”
       “七日?”阿辉反问。
       “对啊,在她的大屋内,那感觉好像拍电影,而且是粤语片那种旧戏,很古老但又很上等人。”
       “很奇怪。”
       “不就是,大清早穿戴整齐等待我来梳一个头发?”
       “她有重要的地方去吗?每天也那么隆重。”
       “不知道啊,报纸上从来不见她的照片。”
       “很神秘。”
       “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啊!”
       而最后,阿辉忽然说:“她平日吃什么?”
       忍不住,我笑起来。“你只关心吃!”
       然后,他也笑。我望着笑容满脸的他,蓦地记起,阿辉这阵子很少笑,而我们,很久也没有说过这么多话。放下苹果,我低头轻轻叹了口气。
       以后的日子我每天准时到达Sabrina的家,她有时候会与我说些有趣的事,譬如流行的时装,近来受注目的电影,女明星的绯闻……基本上她知道的很多,也看很多本地与外国杂志,她的话题很有趣。
       有一次我问她:“今天你要我替你弄个辫子头,是因为有派对要参加吗?”
       她却说:“我不出去!我不可以出去!”
       我噤声了。她一定是病得很重吧,只可以坐在轮椅上。
       另外有一天,她问我:“你有没有男朋友?”
       “有啊,但我与他很闷的,都不知算不算是拍拖。”我说。
       “谈恋爱没节目吗?”她皱眉,“没节目,不花心思的相处没意思嘛。”
       我承认:“是啊,所以我们很闷。我们的感情很淡。”
       她不说话了,镜内的她垂下眼来,似在苦思着些什么。
       那一天,丽姐送我出门口时,我对她说:“丽姐,你这样细心周到服侍Sabrina,真难得。”
       谁料她回答:“应分的,我是她的妈妈。”
       我愕然起来,顷刻间面红耳热。
       丽姐说:“不要紧。”
       我是那样的出奇,谁会猜想到低声下气谦厚内敛,永远站在Sabrina轮椅之后的会是她的妈妈?
       这个疑问在心中郁结了半天,我按捺不住致电阿辉,告诉他这件事。
       他也很惊讶:“有这样的事吗?”
       然后,他就絮絮说着些丽姐似管家、看护多于母亲的话……而忽然的,我在听着他的声音时,想与他看场电影。
       于是我打断他说话。“阿辉,今晚我们去看七点半好不好?”
       他也有点惊奇,怔了数秒,然后若无其事地问我想看哪一出戏。我的心在说,看什么也不要紧,最要紧是你肯与我去看。
       但我没说出来,说出来的是一出电影的名字。
       那场七点半看得很开心,我与阿辉也有半年没看戏了。
       我想起了Sabrina的话,拍拖要找节目。
       某次Sabrina主动告诉我,我才又知道多一点点。她说:“我也有男朋友,他不喜欢不装扮的女人。”
       “所以你为了他每天扮靓?”我问。
       她笑,笑容很甜,纵然她病得两颊凹陷了,那笑容仍然好看。
       “他随时会回来?”我又问。
       她点点头。“所以我不出去,我要迎接他。”
       原来,她一直细心打扮,是为了等他回来看她。
       她说他会随时回来。我听罢,然后大大吸了一口气,起劲地为她梳头发,我希望她的男朋友看见她之后会赞赏她。我希望Sabrina开心。
       隔了几天,我问丽姐。“上回Sabrina的男友回来是何时?”
       她淡然地说:“十年前。”
       我定下神来。十年?我以为她会说三个月前、半年前、一年前。
       十年。
       丽姐望着我:“其实那个男人只不过来了两次。”
       我看着丽姐的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那个男人,根本不当她一回事,也大概没喜欢过她。”丽姐再说。
       然后,司机来了。丽姐又说:“今天是星期天,送你回家再睡个够。”
       我本想再问一些问题,却又问不出口。
       Sabrina每天盛装打扮,只为等一个不可能出现的人?
       而她本身又有病。
       这是一个多么伤心的故事。
       我很不安乐,我以为我每天清早为她下的苦功,一定会有爱她的人去欣赏,谁知,那个人根本不会出现。她究竟在等什么?
       回家后,我无心情再睡。于是我致电阿辉,我说:“我很想见你。”
       然后他便立刻出来了。他见我愁眉不展,便说:“想不想开心一天?”
       我点下头来。
       “昨晚在公司客户的联欢会中抽到奖,我们可以去澳门的酒店免费住一晚!”
       我当下答应了:“好啊!”我实在很兴奋,虽然只是澳门,但这是很出乎意料的节目。我很开心,阿辉令我在这个星期天有了惊喜。
       我感激地望向他,而且这样对他说:“你知不知道?我今天早上多么想见你。”
       他便抱住了我,我在他怀里差点哭了出来。
       他却说:“你又知不知道?我多么想与你亲热。”
       我抬起头望向他,他望着我笑。
       我们第二天早上赶回香港,我迟到了,Sabrina问我原因,我回答她因为前一晚我与阿辉在一起。她听后向我挤眉弄眼,说:“我的男朋友从前也很热情的,我也常常受不了!”
       我继续为她梳头,只是,我的动作缓慢了,我很难过。
       Sabrina的回忆,究竟是怎样的一回事?
       之后,我照样天天上Sabrina的家,而忽然一天,丽姐叫我不用再上来了。她的眼睛红肿,我捉着她的手,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已经是末期。”她说。
       我扶她坐下来,我决定留下来陪伴她。
       这一个早上,丽姐对我说:“我与Sabrina的感情很差,因为,我在她小时候离开了她的爸爸。及后,Sabrina二十岁时,她的爸爸去世了,遗产全部留给Sabrina,我没有得到任何东西。而后来我才知道Sabrina在少女时期得过精神病,她在她爸爸死后就旧病复发,于是我便留下来照顾她。但她天天呼喝我,说我是为了她的家产才留下来。隔了几年,她在夜店遇上那个男人,他在这屋子里出现过两次,最后察觉到Sabrina的行为有异样,便没与她再联络。但这个傻孩子却把自己的所有产业立了遗嘱,要留给这个男人。”
       我低下头,关爱地握着她的手。感叹着这个小说似的故事。
       “Sabrina在三十岁时得了骨癌,医不好,拖到今时今日。”
       丽姐的眼泪汩汩而下,我递给她纸巾,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自此我决定以后还是天天来看Sabrina,有时候她昏迷,有时候她清醒,然而都很虚弱,我也不能为她再做头发。
       直至一天,我在清晨到达她的大屋中时,发现她精神奕奕地在客厅等我。
       “今天,我给你看一件东西。”她说。
       我很开心,跟着她走进房间。Sabrina在首饰盒中给我一件蝴蝶发饰,她说:“是他送给我的。”
       我捧起来看,“很漂亮。”我说。
       Sabrina对着镜子顾盼自怜,她说:“丽姐常说他没爱过我,我知他有,这件发饰,我从来不给丽姐看。”
       我咬了咬唇,把发饰交还给她。
       她又问:“你与男朋友最近可好?”
       “好了许多,我们多了话题,又时常找节目。”
       她便说:“太好了,恋人应该多找点地方去。”
       那天早上,我离开时还在想,Sabrina的情况该是好转了吧。
       谁料傍晚下班前,丽姐致电给我,她说:“Sabrina死了。”她又问:“你可不可以两天之后再来一次?”
       我答应了她,我明白她的意思。
       两天之后,我再次到达Sabrina的家,我为她用那只蝴蝶发饰做最后一次的头发。我哭了,一边哭一边梳,而那只蝴蝶发饰,映衬得她的黑发很乌亮。那个男人,替她拣对了发饰。
       做好之后,丽姐给了我一沓纸,她说:“Sabrina说要留给你。”
       我翻开一看,这上百页的纸张,有她的记事,也有从报纸杂志剪下来的资料,全是恋人拍拖的好去处,譬如餐厅、旅行地点、特价酒店、情侣礼品推介等等。
       当下,我的眼泪急急地流。她剪存下这些已发黄的资料,为的是有一天与他再重逢之后应用吧!
       我呢喃:“我会去,全部都去。”
       在回家的途中,我哭着致电阿辉,把发生的事告诉他。
       三十分钟后,我发现,他就站在我家楼下等我。
       而我,仍然在哭。
       他看见我的泪,便抱着我,对我说:“别哭,我们以后做齐Sabrina想我们做的事好不好?”
       我点下头,呜咽起来。
       “我们与Sabrina都会高兴。”阿辉说。
       是的。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