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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 生]南半球的天堂
作者:吴宗璘

《青年文摘(绿版)》 2003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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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六岁那年的王宝辉,是个意气风发的海军中校, 前途一片美好。但他为了找寻自己生存的价值和信念,也为了能拥有更多和家人共处的时间,在一场十分钟的家庭会议后,全家人决定往南半球的新西兰飞去
       第一眼看到牧场,我知道,就是这儿了——绿意盎然的白杨树,一望无际的草原,这是我的梦想将要落实的地方。
       我的家族三代从军,服从与忠诚,一直是我们生活的基本信仰。然而,面对当时社会不断发生的各种变化,我们所坚持的价值与认同,似乎被遗留在上一个时代,再也回不来。
       于是我选择了移民、出走,而且义无反顾。
       为了方便收集资料,我申请提前退役当教官。我归纳出四个台湾人移民最主要的地区,并比较其优劣条件,最后选择新西兰。没错,就是那个羊口数是人口数好几倍的新西兰。
       朋友好心告诉我罗托鲁瓦有个牧场要出售,于是我迫不及待地前去参观。第一眼看到这座牧场,我就知道是它。我们可以在这里养些鹿……那边挖个水池……在这里骑马奔跑……在那里观落日余晖……这是一个可以做梦的大世界,足以承载我们全家人大大小小愿望的地方。
       尽管这牧场的价钱得花光我所有的积蓄,同时当地人也不愿意在牧场里辛苦工作。价钱、人手等种种因素,并没有打消我要经营牧场的念头。于是,王家牧场——我们的新天地,就这样诞生了。
       我的家人,包括我弟弟与妹妹的家庭,甚至还包括了我年迈的父母亲,一大家子就要共同生活在这个新天地。我们将要以自己的汗水和双手,见证新西兰的每一个春夏秋冬。我们,就要一步步实现自己的梦想。那是源自于一种家族团结的幸福感,如此真实。
       然而,刚到牧场的第一天,就已经出现了一些不正常的征兆。牧场原来和善亲切的工作人员,言谈开始吞吞吐吐,神色怪异。“Bob(我的英文名),你之前是做什么工作的?”终于有人开始试探,我也老实爽快地回答他们。“什么!你是海军?”海军转做农夫?员工开始窃窃私语,每个人的工作情绪都大受影响。
       当时新西兰的外在环境相当不利,全面性的经济衰退,不管是肉制品还是羊毛价格都严重下挫,一向偏低的农业补助政策,更是让当地畜牧业者雪上加霜。风声鹤唳之时,就算不是换人经营,就算不是由一个军人门外汉来接手,牧场上所有的工作人员,也早就蠢蠢欲动。而且,新西兰有良好的社会福利制度,就算失业,也不会构成什么活不下去的可怕压力。
       牧场工作是非常耗体力的,所以,在连续工作一段时间之后,我们都会有上午茶与下午茶时间,让大家稍作休息,补充水分,同时聊聊天。上午,才有人在一旁聚着喝茶,神秘兮兮地低声说话,下午茶的时间一到,那几个人居然就火速闪人,从此不见踪影。还是原牧场主人修先生提醒我,我才惊觉到这拨离职潮的严重性。
       别人不想干了,可以拍拍屁股走人,我怎么可能摸摸鼻子回台湾?工作再怎么吃重,还是得做。还好,上帝就算关闭了所有的门,也还会留一扇窗。当所有的员工都离开牧场的时候,有一位十七八岁的小胖妹留了下来,她成了我工作上的导师,幸亏当时她待了下来,否则,我还真不知道该从何开始。
       每天早上八点,我就该把草地上的马儿陆续赶回马房,这时要同时眼观四方, 仔细观察每一匹马的身体状况。以前大伙还在,每个人可以慢条斯理地工作,手上抓着两条缰绳,气定神闲地慢慢选马。但现在只剩下小胖妹跟我,却仍然只有短短的半个小时可以作业,时间一到,观光客就进来了,我们还得替它们安好缰绳,怎么办?
       人的潜能真是无限。我和小胖妹两个人,发明了新的双人工作流程——两人手臂上各放十副笼头和缰绳。如此连我这样一个大壮汉都嫌重,真难为了她。由于每匹马都有自己专用的缰绳,所以,我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发挥超强的记忆力与联想力——一看到某一副缰绳,就得立刻反应,知道那是属于哪一匹马的配备。
       把所有的马匹赶进马房后,我们就开始挑选当天的“值日马”,并找出它们的缰绳。接着,我们得冲进马群中作业,以最快的速度将缰绳与马匹对位,打开它的嘴巴上马衔、固定缰绳。这时候,万一被马儿的牙床或头撞到,可是会非常疼痛的。上好了所有马儿的缰绳,还必须将其他没轮班的马匹赶到一旁,然后快速刷马、上马鞍……早晨的备马作业,才算大功告成。
       还有更困难的呢,马儿长得这么相像,该怎么分辨马?第一是看颜色。对我来说,难度最高的,就是分辨白马了。乍看之下,白马就是全身白茫茫一片,要如何分辨呢?其实马跟人类一样,重点就是辨识它们的眼睛瞳孔,甚至注意它们的鼻子上是不是有小痣或斑点。
       马也跟人一样,个性各有不同。它们固定的行为模式,也成了我认识它们的重要线索之一。有些马儿,个性就像习惯逃学的孩子,一看到人走近过来,就扬扬马尾巴、掉头偷偷摸摸地离开。有的一进了马房,就会往固定的角落移动,而且一定是跟好朋友在一起。有时候,万一我找不到某匹马,只要看看它的朋友在哪儿,也就八九不离十了。
       有一组老当益壮的“三人行”老人帮,是三十五六岁的超级老马,到了这个年纪,早已不用工作。有一天,其中一匹老马过世了,另外两个尚称健康的老马,察觉到异样,竟然也在一个星期内相继离世——令人感伤,也颇令人称奇。
       现在,回想起我们刚到新西兰的日子,回想起那些不告而别的离职员工,有时候,我突然很想好好感谢他们——是他们让我们王家每一个人,被迫接受这些魔鬼训练,也让我们提早进入状况,成了畜牧专家。
       正当情势一片大好的时候,一九九七年的亚洲金融风暴悄悄来到,不但吹垮了东南亚,位于边陲的新西兰,一样措手不及。在金融风暴发生之前,王家牧场曾经创下一天接待八辆巴士的纪录。然而,风暴来临,短短两个星期内,整座牧场一片空寂,安静得让人害怕。
       幸好,我们当时承揽了台湾旅行社的生意,一个星期也能接待两三个团,多多少少弥补了一些流失的韩国客人。亚洲金融风暴带来的震撼教育,让我下定决心,要好好开拓家乡的市场。这才发现比我想像中困难得多。
       回台湾的第一天,我连一家旅行社也不认识,打104询问每一家旅行社的电话,查到了电话之后,再一家一家问:“请问你们有新西兰行程吗?”我好像是台湾旅行业的外星人,旅游业的专业的术语,我完全听不懂。我经常在这样边问边学的过程中出丑,现在想起来,仍觉得不好意思。
       王家牧场有一些特殊的老客人, 他们是来自日本的残智障学生团体。我刚到新西兰的第二年,他们发起了一项计划:送三百五十名学生,到新西兰进行骑马的校外教学活动。当初他们第一次举办的时候,不知道该找哪一家合作。于是,日本人根据规模和口碑进行了初步的筛选。到了第三年,王家牧场成了惟一的选择。这项荣耀,始终是王家牧场最大的骄傲。
       王家牧场能够脱颖而出,除了因为有日本籍的工作人员,解决了语言沟通问题之外,我们的休息区及浴厕等设施也都有无障碍空间设计。除了骑马活动,还能提供其他的观光资源。最重要的是,我们全心全力地照护这些孩子。这些孩子不是在玩,而是在进行复健,一种所谓的“马术治疗 ”。
       我发现这个活动对于“复健”他们的心灵,发挥了更惊人的效果。这些小客人上马的时候,会比一般小孩还来得紧张。但是,只要一开始上路,他们的疑惧就会逐渐消失,当他们骑马回来,尽管满头大汗,但是绝对没有人喊累,每个人都好像灿烂的小花,散发了微小却惊人的生命能量。
       我一直以为,自己当军人够久了,早已练就千锤百炼的硬功夫,却万万没有想到来到牧场之后,发现自己原来也是个感情充沛,容易掉泪的平凡中年男子。有一次,牧场接待了一个台湾旅行团,其中有一位大约是小学一年级的小女孩,好漂亮、好清秀。她看起来精神很好、很活泼,但是当她一上马背,她母亲就神色紧张,突然间,望着女儿的身影泪流不止,一旁的舅舅表情也很凝重。只有小女孩很高兴,不断发出银铃般的快乐笑声。
       我感到很纳闷儿,在牧场上各种场面见多了,从来只有小孩哭闹不肯上马,却没有看过妈妈和舅舅哭得稀里哗啦的。问了那位舅舅,才知道原来小女孩长了脑瘤,来日无多,换句话说,这次也就是最后一次带她出来了。我们看着她驰骋的快乐模样,别说小女孩的妈妈难过,连我看了,也是忍不住好几次背过身拭泪。
       他们离开后,我愈想愈难过,除了让他们在牧场里留下了段美好的短暂回忆之外,我还能不能再多给一点什么?当晚我终于忍不住,开车找到了他们下一个活动的地点 ,亲自把我们平日不轻易送人的珍贵纪念章,别在小女孩胸前。她十分惊喜,陪在一旁的妈妈和舅舅却止不住泪水。我们素昧平生,但我乐于给与他们一个鼓励而温暖的拥抱。
       另一个难忘的经验,则是有关一对母子,小男生是个不说话的自闭症儿童。妈妈照顾得紧,一直牵着孩子不离身。牧场上那些从小由人喂大的宠物羊,个性温驯,见到人不但不闪躲,反而会黏人、亲近人,不论男女老幼一看到这等景象,都兴奋得昏了头。那位妈妈也拿着牧草喂羊,高兴得忘了照顾小孩。不久,她回过神来,发现孩子不在身旁,惊恐地大声喊叫。大家立刻帮忙寻找,最后终于有人发现了小男孩的行踪,他站在距离整团约五六十公尺远的地方,自己跟一只羊儿玩耍。
       小男孩的妈妈不敢相信眼前所目睹到的景象,因为这个自闭症的孩子,自小到大从来没跟一个人或是一只动物如此亲近过,看到他与小羊居然能够玩得嘻嘻哈哈,怎么能不让人激动?
       突然之间,我恍然大悟,原来,我们的牧场,真的可以做得更多——特别,是对我们的下一代、对我们亲爱的孩子们。
       王家既然选择了牧场生活,自然没有留恋过去的权利,我们必须靠自己独立奋斗。也因为如此,我们很快地融入了当地环境,更了解了新西兰人对生活的态度与坚持,才能真心爱上这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