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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 感]玻璃墙
作者:来 去

《青年文摘(绿版)》 2003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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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感到有一道玻璃做的墙竖在自己和父母之间,我们可以互相看到对方,却无法触摸
       早上见到同事的第一句话就是:“谁能告诉我哪里有房子出租,新街口附近,单间或者合租都可以,一个月三百以内。我想搬出来住。”
       有人跟我调侃:“女大不中留,翅膀硬了就要飞啊。父母放心吗?”
       知道是玩笑,可是我不高兴,瞪了她一眼。立马有同事过来打圆场,然后告诉我在网上可以找到租房信息,于是,在他的指点下一头钻进了“广厦网”,把里面的“租房信息”一条一条地浏览研究。我这次铁了心要离开家,一方面是蓄谋已久,一方面也是早上那句话覆水难收——
       事情的起因其实很简单,当时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听磁带,戴着耳机随着田震一起唱:“我就像那花一样,在等他到来……让我渴望的坚强的你呀,出现在我梦里……拍拍我的肩我就会听你的安排……”
       这时,母亲出现在门口,一脸的愠怒,“别嚷了,鬼哭狼嚎一般,你爸爸还没起床,你又不是不知道!”爸爸没起床其实是一个借口,主要还是她不喜欢。除了邓丽君的歌,她谁的歌都不喜欢,更别说带点反叛的田震了。
       我摘下耳机,母亲已转过身去,留给我她的背影,圆领套头衫里已经发胖得走形的身材,此时,她一定满脸抑郁,不知是从何时起,抑郁几乎是她脸上惟一的表情,像面具一样粘在她的脸上,揭不下来。是不是每一个更年期的妇女看到自己青春少艾的女儿都会有些嫉妒,还是作为一个养母,她早已看不惯我的种种,将这不满压抑了几十年,一触即发?
       “你就是看我不顺眼,唱个歌也不让。这不是我的家,我走,还不行吗?”我脱口而出。那一瞬间我想起了楚良。他曾经好几次暗示我搬过去和他一起住。对于一个工作不久的年轻人来说,能贷款买下房子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只是,与他才认识三个月,他把那套房子在嘴上至少说了十遍,这是自己隐隐约约不喜欢他的原因之一。所以,还是在网上找找看。一边找,一边想着母亲的那句“你走,你走了就不要回来。”
       完全是顺水推舟,一点挽留的意思都没有。“好,我走了,我再也不回来了!”我大声地对自己说,也是对母亲说,然后冲出了门。母亲在后面还在嘀咕着什么,但我听不到,也不想听了。永远也不想听了。
       她只是我的养母,这个真相是在我20岁的时候知道的,当时我已经大学毕业,在一家公司找到了自己的工作,在他们的眼里,我已经大了,到了该知道自己身世的时候了。
       父母的话印证了身边的亲友们看我时目光中的那么一点异样,一点不自然;还有把自己的形象与父母对比时的一点疑惑;还有一次又一次的搬家……
       “你永远是我们的女儿。”他们最后这样说。可是,对于我,从此天空变了颜色,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湛蓝与明澈,一切都跟着变了——一直心怀坦然地叫他们爸爸妈妈,可是,现在不再那么坦然;对他们给我的关爱与呵护,一直甘之如饴,但是,现在却觉得了别扭。我感到有一道玻璃做的墙竖在自己和父母之间,透明的,却也是坚固的,我们可以互相看到对方,可是却无法触摸。
       在深深的夜里,我梦到自己像一棵攀援植物一样,爬上那堵高高的墙,向父母爬去,可是,半路上,会有一柄利刃向我斩来,蓦然惊醒,竟是一身冷汗,还有两行清泪。从此,对父母竟有些隐隐的怨怼,甚至有陌生的敌意。醒来后,却把这一切隐藏在一成不变的乖巧下面,从小就是乖乖女,原本是让父母夸耀让自己自得的习性,现在,却恨自己,以及父母,也许是早知寄人篱下,所以懦弱,委曲求全,才养成了这样的乖巧温顺吧?总之,我开始怀疑一切。生活处于一种失重状态,就像电梯启动时的一瞬间,有些眩晕。于是,希望有一个人来搂住我,陪伴我,用坚定的语气告诉我,我爱你,永不抛弃。
       于是,开始恋爱,而这也成为我与母亲之间争执的焦点。她把我交往的每一个男孩都看成强盗,全不入眼,当我晚归便问三问四,用夹刺带棒的语言提醒,貌似关心,其实是干涉,还有怨气。从此觉得自己是她眼中的沙子,而她,也何尝不是?
       离开,是迟早的事。
       在网上云游,脑子里全是这样的一些过往章节,宛若蚊叮,时时心痛。
       半小时前,楚良打来他每天一通的电话,立刻发泄一般地告诉他自己早上与妈妈吵了一架,他的言语中便有欣喜。“下班后我来接你,我家附近一家酒店刚开张,以西餐为主。然后顺便到我家来坐坐。”他这样对我说已经是第十次了,也不知跟别的女孩说过没有?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是,也许他是真的爱我,千方百计地接近我呢?
       真的拿不准。
       不过,就算是没有他,我也应该搬出来住了,我应该有自己的生活空间,只是,他们会怎么想,会不会说自己没心没肺,恩将仇报……
       突然,电脑的UPS发出一阵锐叫。“要停电了,快存盘吧。”同事互相提醒,然后关电脑,我一无所获地从网上下来,感觉上离楚良的那间房又近了一步,但是……
       因为停电,大家暂时地进入一种无所事事的状态,便开始讲报纸上的八卦新闻,诸如三只脚的猫、两个头的乌龟,再谈到“外科手术”这样的节目,最后,竟然谈到了生小孩,然后谈到了弃婴。办公室有一个同事原来在一家医院里工作多年,他是主讲:“那些弃婴一般是生下来有残疾,比如先天性的心脏病,将来得好几万才能治好的,没有经济能力的父母就把孩子一扔了事。也有的弃婴很健康,但只是因为她是女孩子。”
       办公室同事多是女孩,听到都作惊诧状,以及不屑与愤怒。有人问:“那些弃婴怎么办呢?”
       “按政策一般是送福利院,他们有责任收养这些孩子,只是有时人满为患,有时财政困难,所以,也很难。也有人到医院来收弃婴。”
       “收去干吗?”
       “干吗?养着不成?还不是被转卖给别人。如果是到了善良人家,从此还有个安稳人生,如果被卖给乞丐了,你想想看,还会怎样?命好命歹,全是各人的造化。”
       我怔怔地看着这一幕,看着主讲者因先知先觉而不自觉中流露出的得意及女同事们的唏嘘。20年前的那一幕一闪而过:母亲的泪滴到了一个婴儿的嘴中,那一滴泪,像珍珠一般,而那个婴儿,长大后也叫珍珠。
       “有一个女婴,严重的残疾,谁都不要,产科的护士也没办法了,只好把她放在走道,有谁路过,随手给她喝一点水,无论是牛奶还是茶,她都喝,我听同事讲,也去看了一眼,当时那孩子身上被蚊子咬得到处是包,后来……”
       先是哽咽,如岩浆在地壳下奔突,然后,找到了一个出口,号啕如井喷般从我的喉咙冲出,把每个人都惊呆了,大家一起围了上来,问我怎么了。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掩面奔出了办公室,往家的方向冲去。
       我的眼前闪过自己记忆中的一幕幕。一切都是从那一滴泪开始的——
       22年前,我出生只有三天,可是,我的亲生父母却不辞而别,这个意外让妇产科的护士们乱成一团,在走道上碰到了前来拿复诊结果的一脸沮丧的邱梅夫妇,当时,他们结婚两年,一直没有小孩,到医院检查,发现问题出在丈夫身上,他在一家大型实验室做科研,因被辐射而身体受损,没有生育能力。这对于感情甚笃,一直盼望有个孩子的夫妇来说,无异是晴天霹雳。
       两个人从护士那里得知产科有个弃婴,当下起意去看。当时我躺在小小的婴儿车上,不知是对自己的被弃有所预感,还是因为饥渴而哭嚎着,小小的一张脸上只见着一张大大的嘴巴,如春日檐下张大了嘴待哺的乳燕,这触动了年届三十而尚未做母亲,而且永远也不能做母亲的母亲的心,泪水从她的眼里滴下来,正好滴在我的嘴上,我吧嗒一下就将那泪水吞进了嘴里。那泪应该是咸的,可是,竟然让我立刻停住了哭泣,然后睁开细小的眼睛,看到了她,而她正看着我——这就是缘分。
       20年前,粉雕玉砌一般的身姿,花朵一般的笑脸,依在父母的身边,一派娇嗔天真,只有在如蚌护珠般的关爱下,脸上才绽得开这般的圆融幸福吧;
       15年前,上小学,父母左右陪送,在人潮中紧紧地攥着我的手,句句叮咛,步步牵挂;
       10年前,父亲到西安出差,坚持坐了两天的硬座,用省下的车票差价给我买回一条漂亮的花连衣裙;
       5年前,高考在即,挑灯夜读,母亲在客厅里用耳机看电视,轻手轻脚地进出,为我送来牛奶、蛋糕,还满面赔笑地承受我不耐烦的呵斥;
       2年前,他们决定把真相告诉我,同时对我说:你永远是我们的女儿;
       一年前,怀疑、别扭、抵触、敌意、掩饰……因为知道自己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因为我们都怕失去彼此;
       三个小时前,自己像自由战士一般地宣言,要离开他们,再也不回来;
       现在,11:52,我骑在自行车上往家里冲,焦急地望着路口的红绿灯,希望眼前来往的车流能为我开出一条道来,这样,我就可以一骑轻尘飘然而去。然后,我将站在母亲面前,抱住她,对她说:妈妈,我再也不要离开你!
       那堵透明的玻璃墙将在这拥抱中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