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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 长]青 果
作者:苗秀侠

《青年文摘(绿版)》 2003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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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命的历程中,人追慕初恋的青果固然冒险,也是极幸福的一件事。纯真的初恋犹如一壶陈年的酒,每每品味,总是醇香无穷。能走过一段恋爱季节,懂得爱和被爱,人生就多一些诗意,至少对我而言如此。
       我属于那种比较早熟的女孩。天生个多愁善感心,恋爱的季节也就来得特别早。
       算起来,大概是14岁年纪。班里来了一位新同学,是由乡下转来镇上的。个子比较高,肤色白白的,人很腼腆。那双眼睛的睫毛特别的长,看人羞羞答答的,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那时我做班长,是很霸道的一个女孩,班里的许多男生都怕我。我们那时的学校设施比较简陋,一律的长木板搭就的“课桌”,一大溜摆成三个方阵,同学都挤挤挨挨坐着。一旦哪个同学自习课上说悄悄话,我立刻冲上去把长木板一掀,所有的书都掉到地上,所有的人都敢怒而不敢言。那个惹事的同学早已吓得浑身瑟瑟发抖,我会毫不客气地在那发抖的脑袋上再补几个“钉钉凿”。
       我且把我喜欢的这个男生叫做树吧。我觉得他就像一棵正在长大的小杨树。树无疑也是怕我的,虽然他坐过的课桌我从未掀翻过。我是舍不得惊吓了他。可我的“暴行”他是目睹过的,因此他对我采取的是敬而远之的态度。我是个缺点很多、优点也很多的学生,从小学到中学,个性强一直都是我期末成绩单评语上的主题。但任课老师没有不喜欢我的。我一直是班干。我的成绩总是遥遥领先第二名,游泳、跳高、长短跑、文艺演出也是屡屡获奖。然而这个很了不起的女孩,三好学生得票是最少的。树来的那学期,只得一票(后来才知是树投的)。校长也是爱才心切,在发奖大会上破格给了一个戴帽名额,我才成了三好学生。
       树的成绩和我不相上下,对我不卑不亢,我就想征服他。那时班里男女生不说话,谁一说话,就被认为是谈恋爱;而谈恋爱,无疑是一件极羞耻的事。偏偏我要找树说话,和树谈论学习上的事情。刚学几何那会儿,我们试着找出一个图形的几种解法,一旦发现,就高兴得欢呼雀跃,那时感觉树笑起来无比纯真,而对于我,他也慢慢有点喜欢。感觉树接受了我这个“暴君”,我幸福无比。树有一天同我说,你别掀桌子,谁不听话,你就来“钉钉凿”好了。我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是我第一次对一个男孩不好意思,从此就连“钉钉凿”也很少施行。
       不知那个叫爱情的东西是哪一天莅临我心中的。感觉到这一点,我和树已经不说话了。说真的,当时班里并没有哪个同学造我们的谣,说我们恋爱。是我们自己心里感觉到的,这是最要命的事。我们不再说话,是因为我们一说话就心跳加快,我们互视的目光就闪烁不定。我们再也不会热烈地讨论问题,再也不会放学的时候一同走到大门口再分手。我感到了恐慌,我们这两个成绩好的班干,怎么会有爱情这样不齿的东西?上体育课的时候,一旦我们的距离接近,我就感知他身体的颤抖。放学的路上,我一边背诗,一边就觉得他走在我的身边。我害怕得想哭。我对着天空祈祷:天哪,帮帮我,别让我这样!
       天没有救我,我已经陷得很深。课堂上,我们开始躲避也开始捕捉彼此热辣辣的目光,一旦四目相撞,顿觉幸福无比又罪孽深重。初二的漫长暑假,我开始思念树。有月亮的夜晚,我总是趴在光光的麦场上,耳朵贴着地面,聆听树的脚步声。那时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感知到树的呼吸和声音。我明白那只是一种臆想,要见到树本人,却不容易。他在他的村庄,我在我的村庄,怎么办?我突发奇想:赶集!像我们成绩好的学生是不屑逛大街的,但为了能与树见面,我什么也不考虑了。我成了一个爱赶集的人。但人潮滚滚,哪里有树的身影?每每从街上回来,我都要偷偷哭一场。我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那一回上街,感觉街边的一棵大椿树下,一个捂草帽的人一动不动立着,很特别,就仔细地瞄了几眼,差点昏过去。天哪,是树!他也许站了好些日子了,而我才发现他!我身子僵硬地打街上走过去又走回来,不敢再去看他,然而我知道他可以从草帽的缝隙里看我,我是多么幸福!
       从此心里多了一个祈祷:希望我出入的场所都会有树的出现。天可怜见,这样的机会还真的很多。有次从亲戚家回来,远远看到一个着白衬衫的人走来,就想,最好是树吧。走近了,可不就是!彼此从路的左右而过,没敢看,也没敢回头。心跳得像擂鼓,幸福像节日的礼花。为什么就不能说上一句话?因为一说话可能就会幸福得死掉。
       最难忘的是那一晚的烟火晚会,在相邻的一个集镇里,我独自骑自行车去了。回来时,在白白的月亮地里走,心想,树啊,快追上来吧;果然后面就有了自行车声,树很快和我并排骑着了。同样不敢说一句话,也不互看,一任车轮刷刷犁着铺在柏油路上的月光。那被犁的月光有一股香气,把我们甜醉了。十几里的路,眼看着就要朝树的村子拐,我多想,多想叫他一声!声音在嗓子里卡着,却连个蚊子哼哼也不敢。那边的树突然有了歌声:“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我连忙跟着和:“爱憎分明不忘本,立场坚定斗志强……”天哪,树太聪明了,他居然想出以这种方式让我们听到彼此的声音。
       然后是初三的生活。我的成绩突然下降了,我写了一本又一本的诗集,是为树。树的成绩还是那么好,我知道他比我聪明比我理智。可是我就是这样绝望地爱着他。所以我一条道走到黑考上的只是普通高中,而树,被县里重点中学录取了。非常看重我的班主任找我谈话:你怎么啦?我大颗大颗滴着泪,羞于说出一个字。
       爱情断送了我的学业,这注定我是成不了气候的。高中学习阶段,对树的思念更是难以言表。我不知一个少年无法把握自己的将来,无权去爱时,是不是都如我这般备受煎熬。在与树分别的日子里,我是被爱捆绑着度过的。那段从少年走向青年的岁月,我敏感而自尊,因此一直没有找过树,尤其是想到我还不能驾驭命运之舟,对树的恋情更是显得渺茫而绝望。
       17岁那个炎热的暑假,我整理着一大堆书信,包括写给树的几大本诗集。树至今还不知更没看这些火辣辣的词句,我一下子觉得很泄气。树是没有诗意的,他太理智,太聪明,而且他和我之间已经有了很大的距离。我决定把这些诗全烧掉。在烧掉之前,我到村后的田野深处散了一会儿步。那一天,我看到村后椿树林里搭起了戏台。我突然喜极悲极,扶住一株玉米秆哭了起来。我想到了树捂着大草帽在大椿树下等我的情景。树其实是有些诗意的,还有冒险精神,他只是太聪明了,但这有什么不好呢?树呀,你再冒一次险吧,如果你能来听戏,我将死心塌地爱你一辈子!
       锣鼓敲出了乡村的热闹,高悬的汽灯,照亮了农人一张张劳碌而喜气的笑脸。我孤傲地站在人堆里,眼睛凛凛地四下看。树!那张贴在人堆里的脸是树的。他大睁的眼,正含情脉脉冲我笑。这是树吗?两年不见,他可高壮了不少。是上帝安排他来找我的吗?我微眯了眼,泪无声地涌出。那一刻,我特别相信命运的安排。是命运让树来找我了。
       我不知是如何从人堆里挤出来的。戏是不能再看了,我心里燥热得难受,只想在清凉的夜风里走走。我百分之百地相信,树是尾随我身后的。
       树就在我的身后走着。在村外的那条小土路上,他喊住了我的名字。这么多年,他是第一次与我单独相聚时喊我。我原以为自己会死过去。这千年万年的等待,不就是他的一声喊吗?我的泪已经被夜风吹干。我没有死过去。原来人对幸福的承受能力远远超过对悲痛。抑或,这么多年梦幻般的等待,已经操练了我对幸福的驾驭。这追踪而来的幸福,是多么自然啊。我好像伸出了双手,接住了天上掉下的幸福。这是我祈祷得来的。这是树,我苦苦等待了好几年的树。
       不知是谁先开口说的话。我们谈起了初中时的同学、老师,高中的学习情况,还说到了彼此的姊妹。那么多的话,都不是我想说的。可是,我们想说的话敢说吗?街上的等候,月光下的大声歌唱……一切都不必说,长大的我们心里非常清楚。在我们少不更事时,我们不知如何对待,在我们成人后,就相互追逐着寻找对方了。
       在一片红芋地里,我们坐下了。弹琴的蟋蟀惊慌地逃窜,有一个居然跳到我的脖子上。我冷静地抓住它,放回红芋地里。汪着露水的红芋叶濡湿了我的指头。
       我们长长地吸气,吐气,抬头望着银钉样的星星。那一刻,我们在享受一种叫做幸福的东西。这样并肩而坐,彼此无言相对,不就是我们梦寐以求的吗?虽然有黑色的夜隔着,我们还是彼此不敢对看。我们真切地感觉着对方的存在,这就够了。我感觉露水在无声地抚摸我的衣服、头发,弹琴的蟋蟀停止了作业,大胆地窥视人间的事,窥视这并肩而坐的幸福的人儿。紧密的锣鼓由村里传出,咿呀的唱腔仿佛来自远古。依旧没有言语,幸福就像无形的胶,把我们的声音和身体一同浇铸了。
       无声的笑宛若开在我唇边的花,我快乐得想唱歌。树忽然轻轻笑了,问道:“会唱《草原牧歌》吗?”“会呀。”于是,我们轻轻哼了起来:“辽阔草原美丽山冈群群牛羊, 白云悠悠彩虹灿灿挂在蓝天上……”然后,几乎是不用商量的,一个人开了头,另一个就会跟着唱,连“小弟弟小妹妹大家来开故事会”的小学歌曲也唱了。不知村里的戏什么时候散的场,感觉外村的戏迷们的脚步水流一般从我们身边滑过。路过的两个小孩齐声喊:“嘿,谈恋爱的!”我们一下子默不作声了。然而心里漾着更大的幸福。我希望还有人再喊两声。树也是这样想的吗?
       等人们完全消失后,我站起发麻的双腿,声音有些发颤:“该回了。”
       “哎。 ”
       并排着慢慢往村里走。我回自己的家,树回他姥姥家——他姥姥是我们村的,我老早就知道。7天的戏,夜夜我们都在戏台口见,然后走到田野深处,坐下来,谈天说地,唱歌。这应当是我生命当中真正的恋爱开始。谈恋爱的过程都是说和爱情无关的事,如果真正说出“我爱你”,恋爱就成功了。我不知我是否等得到这三个字。应该说,我生命的历程是在朝这三个字靠近的。
       演戏结束前夕,树要回到他的村子。他在等大学录取通知书。他还约我某一天到镇上看电影。那晚,我偷偷来到镇上。在影剧院门口,树从一根大水泥柱后面闪出来。我装作不认识,径直往里走。电影是巴基斯坦故事片《永恒的爱情》。我们坐得比较靠后,树戴眼镜看得清楚些,而我的近视眼就比较麻烦了。他就把眼镜摘了给我戴。我戴一会儿又还给他。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地戴着眼镜替换着看,终于,在我们把手朝身边放时,指头碰撞在了一起。我们的指头就僵硬在椅子的边沿,彼此丝毫不敢挪开,亦不敢靠近丝毫。那是两个食指之间的亲近,却代表着两颗狂热少年的心。
       电影内容非常适合我们当时的心情,那也是第一次看爱情片,心灵的震撼是强大的。我的泪水糊了一脸,树也在不停地吸鼻子。散场后,树与我同行,我回自己的家,他到姥姥家。我们约定,他明天上午走时,我在村头的大杨树下装着玩,目送他。
       回到家,母亲正在发高烧,已经烧得浑身打颤。父亲狠狠地瞪我一眼,朝板车上铺被子。爷爷来看着弟弟妹妹,我则同父亲一块儿拉着母亲到镇卫生院。走过村口,我绝望地看一眼树姥姥家那漆黑的房屋,加快了脚步。
       母亲在镇上住了两天,又转到县医院。一个月后,我陪着痊愈的母亲从县城回来,望着田里的豆苗长得老高,有一种隔世之感。
       9月份,不满17岁的我到父亲一个做小学校长的同学那儿做了代课教师。半年后,我又失业在家。一个媒婆坐到了我家的条几旁,目光灼灼地打量我。我愤怒而羞辱地大哭了一场。在泪光里我已经看不清树的身影。那个在省城求学的男孩,在努力打造自己的将来时,已经无暇给我带来惊喜。从此,我踏上了苦斗的漫漫征程,离开了故乡,离开了能听到树消息的所有人群。那枚初恋的青涩果子,永远挂在了17岁的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