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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琢玉
作者:叶广岑 顾大玉

《青年文摘(绿版)》 2003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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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儿小学毕业那年,我带她到日本去和丈夫团聚。我希望到日本换个环境,能把我肩上的教育担子减轻一些,至少,母女的关系不要搞得这么紧张。
       一年后女儿在日本适应了环境,跟日本的女孩儿们不分彼此地混到了一起,一放学,叽叽喳喳地领回一大帮,在她的房间里折腾得鸡飞狗跳。
       女孩儿们都穿着统一的深绿色海军校服,推开房门,竟使我很难一下子从中寻出自己的女儿来。
       日本的女孩儿很开放,敢大胆地公开宣称自己的所爱是谁谁谁,有时我在外面客厅里听女孩儿们的议论,所谈都是某某的男友比某某的男友有风度,某某和某某约定将来结婚生几个孩子,某某追某某歌星,已经写了30封信了,某男星很有人气,是班里23个女生的梦中情人……
       女儿混在这样一群日本小疯丫头中间,让人担心。
       有一天我在校园里碰见中国留学生陈琳,她急匆匆地跑,我问她出了什么事?她说刚才有人向她告状,说她那十岁的儿子放学不回家,现在正在商店里看黄色杂志。
       看着陈琳消逝的背影,我的心在隐隐发沉。在国内,扫黄运动一个接着一个,淫秽的书籍、影像,要出笼毕竟不容易,小孩子的成长环境总是健康的。加之,几乎所有的中国父母对孩子在男女关系方面的教育和要求都是很严格的,绝不能容忍荒唐的事情发生。
       在日本,色情广告随时插放在你的信箱里,黄色杂志作为商品与鲜花、鸡蛋、糖果一样,在商店里公然出售,你坐在那儿看一天也没人理你。日本的孩子从小耳濡目染,见怪不怪,中国的孩子不行,他们没有这方面的心理准备,少见多怪。来到日本,其“眼界大开”之势,让家长们防不胜防。
       那天,陈琳是否抓住了她的儿子我不知道,但却促使我下定决心对女儿的房间进行一次突击性大搜查。
       趁着她上学的工夫,我顺利实施了我的计划。枕头底下,书柜顶上,抽屉里头,笔记本内,上上下下,登高爬梯,我一通细致搜查,忙出一身热汗。
       我在女儿房间翻箱倒柜的结果,收获颇丰,缴获了三本书,一封信,两张字条,一个本子。
       (1)三本书:《如何成为魔女》一、二、三册;
       (2)一封信:是女儿写给《魔女》作者某某子的,信中溢满崇拜敬仰之词,内容不外乎请作者授以真传,使她成为具有魔力之少女,将来学成回国,魔法在身,报效国家,也不枉出国一趟;
       (3)两张字条:是写给班上某某小男生的,约定在某处见面;
       (4)一个本子:本子里面抄录了大量咒语,什么上课不让老师提问念什么咒,出门就捡钱念什么咒,想让某某人爱你念什么咒,想让你不喜欢的人倒霉念什么咒……
       我的脑袋“嗡”地一下涨大了,我这才知道敢情女儿的日语进步,尤其是日语口语说得绕口令似地利落,根结竟在这儿,竟在这些书上。毕竟那些咒语得用日语来念,中国没这东西。那个叫某某子的日本女作家这不是害人吗?这些青春少女,这些半生不熟的半大孩子,本来就够让她们的爹妈操心了,她却还把她们往“魔”道上引,整个一个添乱!
       女儿放学回来,我将缴获物件一一亮出,一通训导,将书籍之类一概没收,咒语本子当众焚毁,责令女儿于两小时内写出深刻检查。
       女儿站在那里,梗着脖子,咬牙切齿,一言不发。明显地,她压根儿就不服。
       两个小时以后,不但检查没交出来,连她自己也不出来了,她从房间里面闩上了门,拒绝与我们见面。
       事情有点儿僵,我决定拿出中国家长的看家本事——找学校。在国内,孩子但凡有了什么问题,只要学校、家长双方联合起来,双管齐下,你再有本事也翻不了天。
       我让丈夫去女儿学校,丈夫不想去,他说这儿不是中国,中国的经验在日本不一定适用,闹不好让人笑话。但我软磨硬泡,丈夫只好拿着三本《如何成为魔女》的书去了竹园东中学。
       孰料,一杯茶还没喝完,丈夫就回来了。他说跟学校反映了女儿的思想情况,请学校对她进行正确的思想引导,克服迷信,端正学习态度,可是学校的人说了,人的思想是逐步形成的,不是靠说教树立起来的,学校尊重学生的思想,无权干涉他们的行动,更不能硬性指出应该干什么,不应该干什么,而只能说,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一切由学生自己选择……再说,从反映的情况来看,你们的小孩看书非常认真,非常投入,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天哪,我一听都傻眼了!
       书没了,本烧了,女儿真是没咒念了,但她老跟我别扭着,我说往东她偏往西,我说礼拜天全家出去爬山,她偏说要在家睡觉。你真把她留在家里让她睡觉,她又特别精神,你在外头往家里打电话,永远打不进去,那是她和她的狐朋狗友们在联络。
       有些话我没有跟丈夫说。其实最让我担心的不是魔女书而是那两张写给男生的纸条。日本人的姓名有它的好处,是男是女基本一目了然,用不着去猜测。这两张字条使我感到,再不能用“小女孩儿”的眼光来看女儿了。才多大呀!给日本男孩写纸条约会,她就不想想后果?嫁什么人也不能嫁日本人呀。且不说女儿,就是我,也远没有给日本人当丈母娘的思想准备。我相信,所有有女儿的母亲在这个问题上都很敏感、很多疑的,女孩子毕竟是女孩子,在她长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母亲的心就悬起来了。
       女儿说我是“奥巴他利扬”,我不知道“奥巴他利扬”是什么意思。查字典,没这个词儿,问女儿,她吭吭叽叽说不出所以然。不是不明白意思,是找不出汉语的相应词汇。我们娘儿俩折腾半天我才搞清楚,这个“奥巴他利扬”的中文本意是“事儿妈”。我奇怪她竟然不能用汉语表达这层意思,她说有些想法的确一时很难找出汉语的表达方式。
       从此我们家里规定谁也不许在家里说日语。
       这一条我和丈夫都能做到,惟有女儿,她说着说着就忘了,好像已经由不得她了,时间长了,她的汉语词汇越来越贫乏。越来越退步的汉语,越来越频繁的“纸条”,这样下去实在是不得了。我跟丈夫商议之后采取了果断的一步:回国!
       女儿从日本回国后,自认为是现代派,很快和保守的老爷子产生了矛盾。20世纪90年代中期,我们家进行了一场“爷孙之战”,这场战争时激时缓,终无停歇。到后来,爷孙彼此矛盾之深,已达相当尖锐的程度。两个人老的倚老卖老,小的倚小卖小,各抱地势,互不相让,每日除了抬杠以外再无其他言语。
       老的说,看你这身扮相儿,披发左衽,满身爬小鬼儿(圣斗士图案),袁世凯当皇帝登基也没你穿得花哨。
       小的说,您穿上您的长袍马褂找张艺谋去吧,他那儿正缺一个男主角呢。
       老的说,你这不吃,那不吃,饿你三天,吃屎甜如蜜。
       小的说,都像您似的一顿饭吞两大碗面,撑一肚子碳水化合物,中国人百分之八十都得成横路敬二。
       老的说,你唱歌时别抽筋行不行,我瞅着心慌。
       小的说,要是把抽筋的专利让给您,您还得加上翻白眼儿呢,谁瞅着都心慌。
       由话不投机到不搭话,到写小字报往墙上贴,“战争”逐步升级到了一个更高的层次。
       我在报社上班,累了一天回到家,实在是懒得听爷孙双方那些毫无逻辑的即兴汇报,他们俩之间的那些破事儿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这天我回家,看见家中走廊的墙上贴诗一首,系老爷子所为:
       出无言语入无声,
       呼人道姓又称名。
       缺规少矩不肖辈,
       谁是爷爷谁是孙?
       我知道,这首顺口溜是针对女儿的,女儿在日本筑波住的时间长了,受了那些波兰、美国、俄罗斯邻居的影响,对家里人往往直呼其名,洋人不以为怪,在中国的家庭里却是绝对不能允许的。回国后女儿虽经反复教育,仍时有忘记,难怪老爷子贴了小字报。
       孰料,前帖未去,又见一帖。帖上云:
       花里胡哨馋似猫,
       正饭不吃净零叼。
       零食不吃兜老满,
       修正主义坏根苗。
       此帖糨糊未干又上一帖:
       狐朋狗友往家招,
       不做作业净闲聊。
       看表你妈要下班,
       掂起书包都跑了。
       帖子越贴越多,所涉范围越写越广,最高纪录老爷子一天写过十三张,没有一张不是针对女儿的。老爷子反正闲着没事,做顺口溜也是一种消遣。老爷子有个小本子,所做顺口溜在誊抄上墙之前先写在本子上,抄出来贴在墙上是书面刊出,吃饭的时候老爷子还要拿着小本子在饭桌上高声朗读,进行口头发表。
       老爷子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女儿一声不吭地吃自己的饭,并不参与。女儿倒也不与老爷子计较。一段时间下来,任着老爷子去写、去贴,任着来客们嘻嘻哈哈地去读。
       这日下班刚推开家门,老爷子已经早早守在门口,一见我就喊:我是蚂蚱!我是蚂蚱!我不知何故,急往墙上看,见众帖周围贴出一副新对联,上联为:“倚老卖老不知老之将至”,下联为:“管天管地还要管拉屎放屁”,横批为“秋后蚂蚱”。女儿的对联就是女儿的水平,且不说工整没做到,就连这内容也够粗俗的了。我知道,我必须给女儿一点颜色才能平息老爷子心头之愤,否则戏非但收不了场连晚饭也吃不消停。我当下给了女儿几巴掌,女儿跳着脚地哭,说她冤枉。
       我说,你贴对联骂爷爷就该揍。
       女儿说爷爷贴了那么多帖子骂她怎么就没人揍?
       老爷子听了立即收起一脸得意,吧嗒着眼睛不说话了。
       我说,爷爷就是爷爷,你要能揍他他就不是爷爷了。
       女儿说,王子犯法还与民同罪呢,爷爷是什么……
       我真怕她说出“东西”二字来,赶紧将她推进里屋,拿一把巧克力豆儿将她的嘴堵住了。女儿还在不依不饶,一个劲儿地说:
       “你不要用糖衣炮弹腐蚀我……我不是小孩儿……”
       老爷子挣足了面子很高兴,晚上在饭桌上情绪很高,有说有笑。吃着吃着突然指着月份牌说,明天是惊蛰,哈哈,我这老蚂蚱又活啦!女儿一听立刻毫不犹豫地接上:我听说从下月开始骨灰盒要涨价……
       嗨,我明白,一场新的战争序幕又拉开了……
       (陈杰云摘自《琢玉记——我与妈妈的战争》,人民文学出版社,何兵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