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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福在瞬间灰飞烟灭
       简心永远记得那天发生的一点一滴，所有的细节，都被复习了无数遍。
       那天，是简心父亲的生日，一家人收拾停当，有说有笑地出了门，简心突然说:“呀，我忘了带化妆包。”丈夫龙雨笑着说:“你呀，都当妈妈的人了，还那么妖精!”简心瞪了他一眼，说:“讨厌!你老婆随时保持美丽，有什么不好?”丈夫说:“当然好啦，快去拿，我们等你就是。”
       出了门，因为是周末，公路上车没有平时多，丈夫边开车边和女儿逗笑，简心看着坐在前面的女儿和丈夫，浑身上下充溢着满满的幸福感。
       突然，她听到一声刺耳的声音，然后是丈夫的声音:“乖乖别怕……”接着就陷入一种黑暗中，整个人都飘了起来。
       3天后，简心醒了过来。
       她有些疑惑地看着坐在床头的父母，心想，他们怎么一下变得那么憔悴?究竟发生了什么古怪的事?
       突然，她脑子里回忆起了丈夫极力镇定的声音:“乖乖别怕……”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胸口一痛，头又晕乎起来，眼前母亲的样子越来越模糊，怎么看都看不清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简心终于知道，她心爱的龙雨、调皮的大龙，已经永远离开了自己，就在自己昏睡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被装进了一个冰冷坚硬的盒子里。听说，他在最后一刻，用自己的身体和双手，为女儿硬撑出了一个安全的空间。
       20天后，简心回到家中。
       家中的一点一滴，都提醒着她，这里，曾经住过一个笑起来声音很大的男人。阳台上的盆景是他从楼下抱上来的;茶几上的蝴蝶兰，是他买回来哄自己开心的;柜子上大大的两只啤酒杯，是他买回来和自己喝酒的……
       好容易到了晚上，好容易睡着了，蒙蒙中似乎听到枕边有人呼吸，习惯性地靠过去，却是空荡荡的半边床，猛然一惊，这觉，再也睡不成了。
       她重新回忆那天发生的一切，再次想，如果那天自己没有忘记带化妆包，或者自己没有坚持要回去拿化妆包，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越想，心里越痛恨自己，起身找出手提包里的化妆包，走到厨房，用榔头把所有的东西敲了个粉碎，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股脂粉的香气。从此，简心不再买任何化妆品，素面朝天。一年过去了，简心几乎瘦成了一把骨头。
       又过了半年，快到春节的时候，远在国外的大姨和丈夫也带着孩子到了上海，母亲家里很热闹。简心觉得那热闹是别人的，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除夕那天，推说头疼，早早就回了家，径自拿出过去的照片、情书，一张张慢慢地看。这两年来，只有在翻那些连边都被翻毛了的相册，读那些已经可以倒背如流的信时，简心才会笑。
       她甚至养成了个习惯，边看那些信物边自言自语:“大龙，你看你那时的发型可真够难看的。”“还记得吗?这张是我出月子的时候拍的，一个月下来，我胖得像气球，你却瘦得像竹竿，真好玩!”……
       接下来的两天，她推说感冒了，哪里都没去，只让父母带着女儿陪大姨一家到处游玩。初四的那天，突然有人来摁门铃，开门一看，是大姨。大姨看着简心，说，我今天来，是想给你讲个故事。
       大姨的秘密故事
       大姨说:“我1961年大学毕业，分配到了家桥梁厂。桥梁厂女职工很少，我那时年轻漂亮，生性活泼，喜欢我的人啊，可真不少。可我却不知爱情为何物，直到3年后，小讯出现，我才知道，爱上一个人是多么奇妙的感觉。小讯是从外地调到厂里来的工程师，来的那天，他穿着白衬衫，蓝裤子，高高的个子，往人前一站，要多精神有多精神。”
       说到这里，大姨的脸上发出光来，显然沉浸在了往事中。
       过了一会儿，她摇了摇头，眼睛看着窗外说:“我开始隔三岔五地往他们办公室跑，大家就成了朋友，普通意义上的朋友。就这样过了3个月，大家连手都没牵过!他突然要随单位的施工队到福建去造桥，据说，要去半年，听说这个消息后的那天晚上，我下了很大的决心去敲他的门。他看见我，倒也不吃惊，我坐在那里，心中真是有一千只兔子在跳，正想怎么开头，他突然说:‘跟着我这样的人很苦的，我出身不好，工作必须比别人更努力，一年到头有大半时间都在外地修桥。’我意识到他其实一直知道我喜欢他，无形中勇气大增，就小声说:‘我愿意，我不怕。’我们就这样正式确定了恋爱关系，开始通起信来，他的信写得非常优美，一件平凡的小事，也能写得妙趣横生，我越来越爱他了。”
       大姨转过头来，看了看简心，又说:“我们就这样通了一年的信，才又见了一面，这次见面，我才真正体会到，和心爱的人在一起，那感觉有多甜蜜，说不完的话，看不厌的一举一动，每天都像小孩子过节一样兴奋。就这样过了3天，一生中永远难忘的3天，临走前他说，等他下次回来，我们就结婚。可是他走后不久，‘文革’开始了，我成了白专典型，一天，被强迫站在主席台上陪斗，赫然发现被斗的人里有他，他被剪成了阴阳头，戴着铁制的高帽子，脸色惨白。四目相对的时候，他的眼神中除了绝望和耻辱，还有对我的爱恋。我却在那一刻转过脸去，不敢看他，那一瞬间，我感到他的眼神一下黯淡了。可我心中害怕极了，再也没看他一眼。就在那天晚上，讯死了，是被人打得不成人样后跳楼自杀而死的，死前，没有留下任何话。”
       说到这里，大姨的声音变得有些发抖，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接着说:“讯死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总是恨自己胆小，我希望时光可以倒流，我可以回到那个下午，在主席台用目光默默地支持他，给他生的勇气。我不能原谅自己。到甘肃之后，我心中依然充满了对自己的恨意，只要有空，我就不由得想，如果那天我一直看着他，或者我叫他的名字，他也许就不会想死了。我那时的样子，比你更憔悴可怕!
       “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梦到讯，梦见他用悲悯的眼神看着我，对我说，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多么让我心疼，我大叫着说，不要走不要走，给我改错的机会，他伸出手来，摸着我的脸，说，傻孩子，不是你的错，我知道你爱我，一直知道的，是我不好，撇下你一人……那梦是如此清晰!梦醒后，我的眼角和枕巾上，全是泪水，心情却豁然开朗。我找出一面镜子，对自己说，从今以后，一定要好好活着，这样，讯才不会为我难过。后来，我碰到了你现在的姨夫，他很爱我，我也爱上了他。现在，我依然会时不时想起讯，特别是碰到不开心不顺心的事情时想起他来，我就有了勇气，我觉得讯就活在我的心中，我一个人的生命，应该活出两个人的精彩。”
       最后，大姨说:“这件事，以前你外婆知道，现在只有你姨夫知道，每次回国，他都会和我一起到龙华寺陪讯说说话。”
       听完大姨的故事，简心哭得一塌糊涂，一瞬间却想起了另一件事。
       那是出事不久后的一个晚上，简心突然听到睡梦中的女儿发出哭声，走到女儿床前，听见女儿说，爸爸，是菲菲不好，如果菲菲不和爸爸说话，爸爸就不会流那么多血了，呜呜呜……简心心如刀绞，忙唤醒女儿，一遍遍地说，不是菲菲的错，是妈妈的错，爸爸妈妈都知道……
       想到这里，简心心中一凛，难道自己真的要在自责和追忆中度过一生吗?也要让女儿一生都生活在自己自责和追忆的阴影中吗?……
       想着想着，简心似乎能感觉到那郁结在心中的冰块有了融化的迹象，止住泪，简心对大姨说，谢谢你，大姨。……
       又过了半个月，在机场和大姨告别的时候，简心穿着新买的职业套装，涂着淡淡的口红。大姨微笑着看了看，说，简心今天很精神嘛。简心会心地回答:大龙一直喜欢我精神的样子。
       （张维民摘自《风流一代》2002年11月上半月刊，潘树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