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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小的时候，我们家曾养过一只八哥。
       那时，我们家还住在祖父留下来的老台子上。老台子后面的坡上长着各种杂树。有一棵枫香树，长了很多年了，因为长在两家的地界上，没有人砍。我和姐姐睡在堂屋后面的一间房里。很多个早晨，当我醒来，隔着屋顶，我就听到了八哥劳动的声音。轻轻地，一下，一下，它又在那棵枫香树上吸食蒴果了。
       这只八哥是一只雄鸟。它全身的羽毛黑而光亮，只有喙和双足是黄金色的。它鼻子上长着一撮冠状的羽毛，看起来就像一顶黑色的冠冕。它善鸣，啼叫起来并不亚于画眉子。它会讲话，但从不像乌鸦那样多嘴多舌。我记得，在它死之前，已经能模仿我们说简单的话了。八哥翅膀上的羽毛里，有一小片白斑，但只有在它展翅飞行时才能看见。当它飞行时，那白斑便成为一个“八”字。据说，八哥这个名字，就是这样来的。
       我记得八哥常常停在我的掌上，啄我的手心。我还记得它的口腔是粉红的。
       至于我们家究竟为什么要养这只八哥?这只八哥是怎么到我们家的?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按我们乡下人的价值观，把没有用处的鸟兽收在家里当做家禽喂养，是不应该的。1999年夏天，我和女儿带着我们的小狗回到乡下，当他们知道我不光养了条狗，还种了很多花草时，他们就大声地嘲笑我是没事干了。他们说：“我们养狗是看家，你养狗是干什么呢?”
       八哥死在秋天的一个早晨。那天，母亲要去赶街。天刚一蒙亮，母亲就起了床。堂屋里还很黑，母亲打开大门时，没有看到八哥已从梁上飞下来，停在门槛旁。这只八哥是一只安静的鸟。母亲没有看到它，母亲在跨门槛时，一脚就踩在了它的身上。
       开始，它没有断气，母亲赶紧拿瓢盖住它，然后用筷子轻轻敲打，慌慌张张地说一些祈福的话，只是我一句也没听清。我记得，每年麦子黄的时候，我祖母常常用这种办法来救治那些快要咽气的小鸡。
       八哥还是死了。我们把它埋在屋后的枫香树下。母亲为此难过了很久。
       在我们乡下，人们认为，鸟知道选择怎样的人家停留——生命的本能就是这样的神奇。因此，有鸟飞临的人家一定是心肠好的人家。鸟的到来，能给人带来吉祥。但鸟的离开，则预示着将有灾难降临。我母亲说，在夏家湾就有这样一户人家。有两只洋鸦雀，飞到那家的屋檐下做了一个窝，还下蛋孵了一窝小雀子。听说那户人家在那几年里，事事都顺心如意。但后来，洋鸦雀飞走了。不久，那家的男主人就出了事。下雨天去放牛，不小心栽在牛脚窝里淹死了。
       “牛脚窝也能淹死人，你说是不是该有这些事?”母亲说。
       我们村下头湾的后面，是一大片密密麻麻的林子，林子里早晚栖息着很多鸟。而在白天，鸟都到田野上或者河岸的草丛里觅食去了。它们吃虫子和草籽。一个孩子，或早或晚，来到林子边，对着眼前的密林，她喊道：
       “你在那儿吗?”“你在那儿吗?”
       她在跟一只鸟说话。那个孩子，就是小时候的我。那只鸟，就是我们家养过的那只八哥。
       我还记得一部外国电影，叫《人鱼传说》，讲一个孩子与一条小蓝鲸的故事。电影讲到:小蓝鲸回到大海的深处去了，那个孩子便每天来到海边，站在礁石上，对着无垠的大海唱歌：
       “你在那儿吗?”“你在那儿吗?”
       后来，小蓝鲸终于听到了男孩的呼喊，回到了海边。
       但我知道，田野上的生活与大海上的生活，是不同的，一只小八哥与一条小蓝鲸也是不同的。很久以前，我在笔记本上写过两句话:在寂静中，大地正倾听着由远而近的鸟鸣，这鸟鸣来自空中。黄昏的时候，鸟群像黑色的雨滴一样，从田野的上空飘过，一直飘到黑夜里去。
       但是有一天，我真的听到了那来自大地上的鸟鸣:真的看到了那像黑色的雨滴一样，从田野的上空飘过的鸟群。换句话说，我看到了八哥，不是一只，而是一群。
       1999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我去南湖，途经往日的南湖机场时，我看到了八哥。
       这个机场停用之后，变成了一个社区。但在南边，房地产商还没有开发到的一大片荒地上，长满了野草。已经是深秋了，荒地上的草，几乎都黄了，有的金黄，有的淡黄，枯黄的自然随风倒伏在地上。一群八哥就在这片草丛里觅食、啼鸣。一会儿低飞，一会儿落下。低飞时，肚子上的羽毛几乎擦着了草的叶子。
       我停在那里有很长时间。四周一片寂静。在寂静中，我想我听到的已经不再是鸟鸣，看到的也不再是鸟群，而是一种奇迹，也是一个秘密。
       时光流逝了很多年，有时候，我们精心保存的一些东西，时间轻轻地就碾碎了它。而一只鸟，却被时光带回到了你的面前，这使我想起一首古老的诗歌：
       晚星带回了
       曙光散布出去的一切
       带回了绵羊带回了山羊
       带回了牧童回到母亲身旁
       事实就是这样，当你失去时，如果你闭上眼睛，对着虚空轻轻地说，或者轻轻地唱，轻轻地，“你在那儿吗?”“你在那儿吗?”
       奇迹也许马上就会发生。
       世上有些不朽的事物，有些被时光带走了的事物，用你的眼睛去看是看不见的。你必须闭上眼睛，用你里面的生命去看，才能看见……
       (汪道真摘自《青春》2003年第1期,潘树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