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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秦琴
作者:莫怀戚

《青年文摘(绿版)》 2002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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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前有种弹拨乐器叫秦琴,现在的年轻人不但没见过,恐怕还没听说过。
       从名称上看,秦琴可能是西北的乐器,而且可能局限于伴奏地方戏曲。那个年头,大家都没有什么音乐素养,一切也都将将就就,秦琴也就在这种粗糙中广为流传。
       我的这只秦琴是在商店里偶然瞥见的,葫芦状很抢眼,那蟒皮也很美丽—老实说我那是第一次知道秦琴可以做成这样的。这样的它就像乐器而不是玩具了,并且有一种四射的浪漫气息,让人想起浪迹天涯的行吟歌手。
       那时我可能十九岁,正在农村当知青。处境虽然现实,生命却正值浪漫。我在一瞬间就打好了主意,将音品重新安置。这样不但音准了,还可以自由地变调。
       确定音品位置的过程相当艰苦,而且十分精细。耳朵必须好,操作必须耐烦……若在我中年的现在,可能要半途而废了。一个什么都买、用了就扔的时代,不会如此地事倍功半;但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可能是青春的执著;那年轻生命的好奇、好胜,对困难的游刃有余的承受力,以及对创伤的修复力,都使青春一往无前,无所不能。
       为了不易磨损,我用铜片来做新的音品。手工打磨出几十块铜片决非易事,安装也是问题;那时候没有强力胶之类,只能非常精细地在颈上打槽,让铜片牢固地镶嵌其中—几十年后当我们扔掉这支琴时,所有音品牢固如初。
       我干这一切,有一点躲着父亲。其实父亲既通音律,在手工上也很有天赋,我正当向他讨教,但我怕他已怕成了习惯。我拿不准他会怎样看待对新买的乐器大开杀戒。不过,好像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我将一切完成。
       那可真是鸟枪换炮了。密密的新音品成了音乐家的标笺,闪着金子般的光芒。面对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弹拨乐器,任何人也叫不出它的名字—这一点尤其让我得意。我不但用它伴唱,慢慢地还用来模仿琵琶曲的某些段落,像《春江花月夜》中的江楼钟鼓、《十面埋伏》中的四面楚歌等,几可乱真。
       我决定将它带回农村。当时我已经是四川资阳县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队长,常常带队演出。父亲为此主动亲手缝制了琴套:料子是咔叽(现在已经没这种面呈斜纹的棉织品了),银灰色,还安上了可调长短的背带和尚未普及的拉链,让人想起美式装备。
       我很感意外,受宠若惊。父亲在我眼中素如凶神,而且是手绢都不洗一块的大男人,居然就线长针密,将一只弯弯拐拐的琴套缝得丝丝入扣。
       父亲做这手工的时候,我不大敢认真去看。除了怕他,还不大相信当爹的能做出当妈的活儿来,只在进出之间扫一两眼。那时的冬天很冷,父亲偎在被窝里,鼻尖上挂着长长的清鼻涕;但他微笑着—是那种感到一切滑稽有趣的笑。这一幕永远印在我的记忆里。算一算,当时他已四十多岁,但他的神情完全像个孩子。
       那只琴套相当完美,以至于我认为比着一只琴为它做套并非难事。但是当最近我买了一把阮琴(一种民族弹拨乐器),想为它定做一只琴套时,那些专业裁缝无一例外地表示“弯不好,不敢做”。说来阮琴比我那只秦琴的外形还规矩些。
       后来我就背着这只浸透两代人心血的秦琴,走遍了一方山水。
       这样一只琴,居然说扔就扔了!怎么可能呢?至今感到不可思议;对“一念之差”有了体会。
       扔它,在几年前,是1994年?1995年?记不清了,但直接的原因有两条。
       一条是它的确不大好用了。那些音品虽是够厚的生铜片,却也已磨损严重要重新安装,老实讲,已没那份心情。我已经失去了青春的兴趣和精力,及凡事无需掂量的洒脱。
       而且它的音质,过于质朴粗糙,同现代气息格格不入。更具体的是:已买不到琴弦—年轻的售货员甚至对秦琴一词一脸茫然……就是说它完全被时代抛弃了。它让我想起一种老狗:忠心依旧,然而满嘴无牙。
       另一条是房间拥挤。或者说,东西太多。其实80年代中期,我就有了自己的书房。但日积月累,拿进不拿出,东西就堆多了。到了有一天,终于决定将“可用可不用的”扔掉。
       我将秦琴从楼道的垃圾口扔了下去。它落地的特殊响声对我有点刺激,但也仅此而已,这几年里,我从没想起过它。
       今年,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那只秦琴,没有任何由头,似乎生命到了某一处,有些心思自然就来了。我在一夜之间想到,那已经不只是一柄乐器了,那里面浸透了我青春的生命、父爱,以及言不能喻的种种,总之也不是“两代的心血”能说尽的。
       真的,有一些东西已经不再是物件了,如果已被时代抛弃,它们就是静静留下的人生。
       ……心疼不已的后悔持续了数月之后,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找回那只秦琴。
       我自此开始了向每一位捡垃圾的农民打听,而且请他们相互转告:捡到“可以弹”的乐器,给我拿来,我买下,我对他们每一位比划着,诉说着,不厌其烦。
       我不敢肯定能否将秦琴买回来,但不停地寻找总之比白白地后悔着要好受得多。
       (肖扬摘自《课堂内外·高中版》2002年1月上半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