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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来不及学坏
作者:饶雪漫

《青年文摘(绿版)》 2002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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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天热得人透不过气。
       我和阿宝坐在她家的木地板上。阿宝猛地跳起来,一把把窗帘拉上,再扭亮台灯,四周的环境像是在影楼里拍艺术照。然后她终于心满意足地笑了笑,对着我说:“沙妮,来来来,我们来抽烟。”阿宝抽烟的样子有些老到,淡蓝色的烟雾在空调房里缓缓上升,奇怪的是我竟不觉得呛人。不像爸爸在我边上一抽烟,我就皱着眉头咳嗽得像个老太太。
       阿宝看了看我说:“你不抽?”我摇摇头。“不会上瘾的!”她把烟往我怀里一扔说,“沙妮你就甘心做一辈子好女孩?直直地走一条路,没有意思的啦。”
       “抽烟并不代表坏啊,”我说,“我没觉得你坏。”
       “对对对。”阿宝狠狠地吸一口烟捏着嗓子说,“沙妮你真好,全世界就你一个人不觉得我坏,你真是我的红颜知己。”
       我咯咯地笑。我真的不觉得阿宝坏,她只是有那么一点点特别而已。
       阿宝比我大三天,认识她时我们都只有七岁,小学一年级。那时我们是同班同学,班上有个外号叫木剑的男生,爸爸官当得大,特别气势汹汹。每一次看到他,我都绕道而行。只有阿宝不怕他,阿宝留了很短的头发,大名叫凌宝,和她同学好长时间我才知道她和我一样是女生。当木剑扯下我头上的蝴蝶结挑在肮脏的木棍上玩耍时,阿宝像头小狮子一样地猛扑过去,将他撞倒在地上,再压住他一阵猛揍。蝴蝶结很容易就抢回来了,不过我嫌它脏,不肯再要。阿宝将它往地上一扔说:“不要就不要,来,我教你武术,我会少林功夫。”说罢在我眼前哗地拉开一个架势来,和电影里的黄飞鸿一模一样。
       我听到木剑在很远的地方喊:“男人婆!男人婆!嫁不出去的男人婆。”阿宝说:“莫理他,你跟我学功夫,他以后见了你保管跑得比兔子还快。”
       我掏出口袋里的跳跳糖对阿宝说:“吃吗?这糖会在你舌头上跳舞呢。”阿宝将彩色的糖粒一一塞进嘴里,然后在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来,尖叫着说:“呀呀呀,舌头管不住了呀。这糖原来也会功夫哦。”
       “你真的会功夫吗?”我谦卑地问她。
       她趴到我耳边来,神秘地一笑说:“都是电视上看来的,不真会。不过打架的时候不要怕,一定要狠,你一狠,他们就软了。”
       “我可不会打架。”我说。
       “你不用打。”阿宝抱着我的肩说,“以后我罩着你。”
       十二岁的那一年,我爸爸和我妈妈离婚了。我知道他们的心其实早就不在一块儿,我只是不明白,他们不爱为什么要结婚,结了婚为什么又要离婚,既然要离婚为什么又非要生我?绕这么大一圈子,没意思透了!
       妈妈对我说:“沙妮,你大了,愿意跟谁就跟谁,我们完全尊重你的意见。”我冷冷地说:“我谁也不跟,我跟奶奶一起住。”妈妈脸色灰白地看着我。
       奶奶一个人住在我家的旧房子里,那房子只有一点点大,半夜睡醒了,会闻到一种奇怪的味道,像是家里长了一棵很大的树。树叶子拼命地散发着植物的气息,只是有些腐败了,像奶奶一样。奶奶老了,有些糊涂,惟一不糊涂的是每个月的月末催我到爸爸或妈妈那里要钱。但是她不怎么管我,我很逍遥自在。当然也寂寞。
       生病的时候,只有阿宝会给我端来馄饨吃,我认准了一家店的馄饨吃,一吃什么样的病都会很快地好起来,不用吃药,屡试不爽。阿宝抱着我,像个大姐姐一样地摸着我的长发说:“可怜的沙妮,还好你有我。”
       初一,我和阿宝不在一所学校上学了,不过她常常会骑很远的车来看我。我把爸爸妈妈给我的生活费克扣下来给阿宝打电子游戏。那些日子她迷电子游戏迷得要命,常常在游戏室里打到深夜。
       她在我的小屋里,给我展示她爸爸揍她的痕迹,到处都青一块紫一块的,像一面面示威的小旗帜。我心疼地说阿宝,要不,这些日子你就少玩些,阿宝说没办法她管不住自己。
       “那就上我家来和我一起看书,”我说,“我管着你。”我很用功地在读书,因为我想做一个很有出息的人,让爸爸看看,让妈妈看看,让爸爸和妈妈狠狠地后悔。我在新学校里成绩数一数二,好多聪明的男生削尖了脑袋也赶不上我。我迷恋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上课竖着耳朵听,每晚温书到深夜,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阿宝的成绩却一日千里地往下掉,和我一起看书的时候,呵欠一个接着一个地打。我用凉水泼她的脸,她绝望地说:“沙妮你别指望我了,我这一辈子就指望你了,等你有钱的时候,雇我做保镖。”
       “不行不行,”我笑着说,“如果要请我也一定要请个男保镖,你的功夫是假的,不可靠的哦。”
       “呸呸呸!”阿宝说,“沙妮真不要脸。”
       很长的日子我都见不到阿宝。她只是打电话来说想我,后来电话也少了。我给她写信,她很少回,说是作文不好,写出来的信怕被笑话。但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写,向她报告我蒸蒸日上的成绩和各种得意非凡的收获。我相信我的快乐她会愿意分享。
       初二下学期在商场门口碰到她的时候,她的手放在一个男生的手里。我有些吃惊地盯着她:她还是没有穿裙子,但是打扮很前卫,头发竟有一绺是红的。我差点疑心认错,直到她叫我“沙妮,沙妮”,然后甩开那男生的手,一把抱住我。
       “阿宝,”我拉她到一边说话,“那是谁?”
       “我男朋友。”阿宝略显局促,“有一次我和别人打架,他以一挡四替我拦了不少的拳头,仗义。”
       “你为什么要和别人打架?”我吃惊地问。“不为什么,”阿宝说,“那小混混骂我丑,我怎么着也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我有些忧郁地看着阿宝。阿宝低着头说:“你不要这样看我啦,我不好意思的,沙妮我没法和你在一条道上走了,你忘了我吧,我不配做你的朋友。”大街上,我啪地甩了阿宝一耳光,那耳光清脆极了。调头的时候,我的眼泪哗啦哗啦地往下掉。
       阿宝没有还手,也没有追上来,我想她不会知道我的眼泪,就如同她不会知道她的友谊对我有多么的重要。
       阿宝再来找我的时候,是央求我写作文。她爱上了她的语文实习老师,想用好的作文吸引他的注意。
       我说:“作文我可以帮你写,但是想让他真正地喜欢你,你还得在多方面做努力。”
       阿宝说:“沙妮,你还像从前那样看我吗?”
       “当然,”我说,“一切都没有变。我们依然是好朋友。”
       “其实我一直在想,该学坏的是你,可是怎么就会是我了呢?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妈妈为了我都住院开刀了,我已经坏得没有退路了。”“你不坏啊。”我说,“谁说我们阿宝坏我跟谁急。”
       阿宝嘿嘿地傻笑。我多少有些安慰,因为发现她的红头发没有了。阿宝的实习老师叫风,他给阿宝的作文(其实是我的作文)很高的分数。阿宝兴致勃勃地拿过来给我看,风的字很漂亮,评语里把阿宝夸了个够。我可以想像出他的样子,能写出这样一手字的男孩,必然是眉清目秀的。
       阿宝遗憾地说:“为了他我真的想做个好学生了,只可惜他的实习期只有五十天,五十天一满,他又要回校做学生。我还来不及学好呢,他就走了。我以前那些男朋友和他比,简直是差十万八千里。我想这才是真正的恋爱呢,简直朝思暮想嘛。”
       我捏捏阿宝的鼻子说:“呸呸呸,阿宝你真的不要脸。”
       初三的时候,阿宝几乎是一放学就待在我身边和我一起看书。眼珠子念出血丝来,也从不埋怨一句。因为风分配到我们这里最好的中学做老师,阿宝拼了命地想考进那所学校。
       阿宝的爸爸妈妈不知内情,以为是我苦心引导,对我心存无限感激。给阿宝买衣服的时候,不忘替我买上一件。做了好吃的,也让阿宝拎过来和我一起享受。衣服我没穿,吃的东西,每一次都吃个底朝天。但是阿宝还是没能考上那所学校,倒是我轻轻松松地考上了。拿通知的那一天阿宝在我身上哭得快背过气去,最后她说:“沙妮,以后就每天你替我看他一眼吧。”
       我真的看到了风,他真的长得眉清目秀。他并不上课,在学校负责团委的工作,我终于有机会和他说话。我问他说:“老师,你还记得你实习的时候有个叫凌宝的学生吗?”“凌宝?”风眯着眼睛想了很久,终于摇摇头。
       “你再想想,她作文写得很好,你还说她才思敏捷呢?”
       “真想不起来了。”风歉意地说,“实习的次数太多,学生也太多。”
       我想起阿宝夜夜苦读和那次揪心痛哭,很替阿宝不值。但我没有告诉阿宝,我希望她心里永远留着关于风的最美好的记忆。
       阿宝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特别,有那么一点点的和别人不一样。但是她真的长大了,我终于看到她穿裙子的样子,妩媚极了。她像面镜子一样地照着我的过去,我知道我也长大了。
       阿宝掐灭了烟,对我说:“别恨你爸爸妈妈了,其实很多时候,大人也很无奈。”
       我微微地笑。阿宝又说:“等我大学毕业,我还是要回去找风的。我想他一定会很吃惊,当年的那个阿宝,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呢,我一定会让他吃惊。”
       我微微地笑。
       青春脆弱的时候,为一个人变好变坏都是那么的容易,但我为阿宝感到庆幸,也为我自己感到庆幸。因为我们都有还算不错的结局。
       没来得及学坏,还可以这么一路地年轻飞扬下去。
       (叶欣摘自《少年文艺》2002年1月下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