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作者:李 言
《青年文摘(绿版)》 2001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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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罹重病后,战地记者唐师曾带着妻子毅然重返伊拉克,用自己的笔和镜头再现了战争带给人类的沉重灾难……
新婚丈夫患重病
1990年,王淳华还是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的学生。海湾战争爆发后,她经常啜着一杯热咖啡看电视里的伊拉克。尽管眼前战火纷飞,但因为太遥远了,这些悲惨的画面只刺眼、不入心,她平静地以戏剧导演的目光审视着这些战争画面。
1995年,王淳华做了北京有线电视台的编导。不久,领导给她派了个任务:“采访著名的战地记者唐师曾吧,他把海湾战争拉近了。”王淳华于是找来有关唐师曾的资料,读着读着,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位激情如虎、勇敢似鹰、智慧似狐的男子汉,她自言自语地说:“就是不采访,也要见见这位英雄。”
可是打电话给唐师曾,他总说没时间,第三次又被拒绝时,王淳华的自尊心很受伤害,她火了:“你也是同行,为什么这么不配合?”这一声大喊还真把唐师曾镇住了,电话那端沉默了一会儿,就传来老老实实的声音:“那就今天下午吧。”
下午,王淳华提了两瓶啤酒,准时来到唐师曾家。门开了,王淳华的眼前—亮,唐师曾身材魁梧、浓眉大眼、气定神闲,正是她想像中的硬汉英雄模样;而唐师曾见这位清秀的女记者手里赫然提着两瓶啤酒,不禁满脸惊讶。王淳华红了脸,微微一笑:“听人家说你一杯酒下肚就成仙,晕晕乎乎的话特别多。”唐师曾一拍脑袋:“家里老人爱安静,咱们干脆去北海公园喝个痛快、聊个痛快。”
那一天,两人坐在北海后门的石椅上,—边喝啤酒,一边聊着中东战火。唐师曾口若悬河,绘声绘色;王淳华听得心驰神往,如痴如醉。秋风拂过,灿烂的秋阳温暖地照在他们脸上,也照在波光潋滟的北海上,湖边一串串大红灯笼染得湖水—片红醉……
10月中旬,《光荣与梦想——记摄影记者唐师曾》拍完了,王淳华开始剪辑。片子里有一个似乎与主题无关的镜头:身着红色夹克的唐师曾潇洒地从长安街上的灰墙边走过来,金色的落叶如雨般坠落;王淳华手持话筒采访,秋风卷过,几片黄叶飞上她的发梢,唐师曾伸出手,细心地替她拂掉落叶……
王淳华对着这温馨的画面不禁微笑了,她保留了这个“闲”镜头。唐师曾看了片子后,满意地对王淳华说:“你把我做得最像。”
合作结束后;唐师曾偶尔给王淳华打个电话,虽然谈的都是工作上的事儿,但王淳华觉得很亲切。她明白,他当她是同行、知音。
1996年春季的一天,王淳华和同事——块儿看电影时,也叫了唐师曾。电影散场后,同事邀唐曾侃大山,他连连摇头:“改天一定奉陪,今晚得等一个电话。”为了一个电话如此守信,这种人可交!王淳华看了这个身材高大的汉子一眼,不由得怦然心动。唐师曾骑着自行车走了,她呆呆地站在华灯下望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柳阴深处……
两人交往了。朋友不解地问王淳华:“鸭子可不是你要的绅士呀?”王淳华也自问:“我要的是眼睛里的爱人,还是心里的爱人?”11月后,唐师曾去美国探亲,假期四个月。王淳华给他买机票、收拾衣服,表面上平静如水,心里却有些不安:多少人去了美国都不再回来,他呢?
她的担心是多余的,签证期满那天,唐师曾如期归来。
1997年11月,新婚的唐师曾和王淳华搬进新华社宿舍,他们的新房别具一格:客厅里挂着唐师曾与阿拉法特、卡扎菲、拉宾的合影;阳台上有防毒面具、防弹背心、钢盔、军车模型。同事看得面面相觑:“这哪里是新房,分明个战场嘛!”
新婚三个月,唐师曾感冒不断,天天低烧。王淳华陪他看了许多医生,可吃遍中药西药却毫不见效。有一次看病时,医生说:“查查血液吧。”王淳华听了心里一沉。果然诊断结果是“再生障碍性贫血”,也就是白血病。医生问唐师曾:“你接触过什么辐射物质吗?”唐师曾回答:“我在中东做战地记者,那里有贫铀弹。”
医生悄悄告诉王淳华:“他想吃点啥就让他吃点啥,还有四个月时间。”王淳华泪如雨下,喃喃地说:“我们结婚才三个月零三天啊。”她望着窗外明亮的冬阳,一时只觉得身在梦中。当初嫁唐师曾,同事们都笑她这个做导演的爱上自己节目中的“演员”,是“似权谋私”,王淳华偷着乐;孰料才三个月,苦难就降临到达对美满夫妻的身上!
“千禧之旅”落空成遗憾
回家的路上;见王淳华脸上阴晴不定,唐师曾淡淡地说:“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这就是生活。”是的,做了几年战地记者,他见到的悲伤和苦难太多了。王淳华紧紧地搂着爱人走在寒风里,心如刀绞又满怀悲壮:苦难来了,但我一定要帮助亲爱的丈夫渡过难关!
那时,王淳华正在紧张拍摄《我们的20年》。20年、4个月,国家飞速前进的镜头与家庭亲人可能死亡的阴影搅和在—起,让她心力交瘁,日日觉得天旋地转。
不久,唐师曾出现了辐射患者的症状:掉头发,流鼻血。王淳华带着丈夫跑了多家医院,每天逼着他服药,末了她总在心里叹息:“又赚了一天。”这样如履薄冰地过了两个月,唐师曾竟然没倒下!王淳华长舒一口气,对丈夫说:“也许是老天爷可怜我们。”唐师曾笑道:“也许是因为我不杀生。”唐师曾不吃现杀的动物,王淳华明白,那是因为他在中东战场目睹了太多的生灵涂炭。
有一段日子,唐师曾拒绝吃药,他说:“吃药用处不大。对我来说,有事干心里就快乐,心里快乐身体就健康。”
最令唐师曾快乐的事是写书。在被医生预言仅有的四个月生命中,病休的唐师曾写了两本书:《我钻进了金字塔》和《我从战场归来》。
书卖得很火,唐师曾很得意,坐在铺着碎花布的窗台土,跷着脚对王淳华笑道:“人一高兴,身体就会好。老婆,我好着呢。”
1999年元旦,唐师曾和王淳华以及朋友人一起举坏庆新年,他豪情满怀地说:“我今年要实现做了八年的一个梦——历时一年,把吉普车从金字塔开到工城,一路走四大文明古国,涉七大孕育文明之河,拍一路风影,写一路文章……在长城顶上迎接千禧年!”朋友们听了齐声叫好。看着丈夫满脸豪气,王淳华又感动又钦佩: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上,有梦的人已经很少了,像他这样活一天赚一天的人,竟然还做这样的大梦!她举起酒杯,深情地对丈夫说:“你一定会美梦成真!”
春节过后,唐师曾把8万字的《从金字塔到万里长城》的提纲交给了凤凰卫视。7月26日,凤凰卫视派人到新华社找唐师曾,邀请他参加千禧之旅,并拍从金字塔到万里长城的纪录片。那一刻,唐师曾心花怒放,他简直不敢相信八年的美梦就要成真了,直到凤凰卫视董事长刘长乐对他说:“有中国最富传奇色彩的记者唐师曾参与最宏伟的现场报道,会使凤凰卫视在各方面得到巨大提升。”他才相信自己不是在做梦。
意气风发的唐师曾做着远行的准备,他甚至打电话给自己的知己、母校北京大学的任教授,快乐地说:“路上万一有难,请把我的遗体献给北大医院;万一得了残疾,不能再当记者,请在母校给我留个教员位置。”
可事情忽然有了戏剧性变化。9月8日,唐师曾莫名其妙地摔了一跤,两腿摔得皮破血流。当天下午他收到凤凰卫视律师的传真:我方将不再邀请唐师曾先生参加凤凰卫视举办的千禧之旅“……
唐师曾读了几遍才读明白,他枯坐在桌前,脸色一片灰暗。他在后来的文章里把这一天形容为“最黑的一天”。他一连几天脸不洗、胡了不刮,目光呆滞,沉默寡言,食不下咽。看着身高一米八三的丈夫走路摇摇晃晃,王淳华心疼得悄悄落泪要命的病没有击垮他,但这事儿给了他致命一击。她理解他,做了八年的梦落空子,搁在谁身上也是一个打击,对他这样的人……
一天中午,唐师曾又在看地图。王淳华给丈夫做了一碗汤面端过来。唐师曾起身来接时,一个趔趄,面洒了,地图上流满汤汤水水,红笔画出的路线图洇开了,模糊一片。唐师曾呆呆地看着地图,继而抽了自己一耳光。王淳华怔怔地望着他,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唐师曾满腹惭愧,自己是个大男人,该拿得起放得下啊。他说“老婆,咱不去了,不去了!不去了!不去了!咱过正常日子。”他收起了地图。之后,他真的过起了寻常日子:读书、写作、会朋友;只是偶尔会望着窗外的云天发呆。
王淳华了解丈夫,他的心在远方,家是这个男人的驿站,他的灵魂永远在新闻战场。
夫妇双双上战场
有一天,王淳华陪丈夫看望在北京医院疗养的中国老一辈战地记者萧乾。唐师曾与萧乾是忘年交,他们有着相同的背景:北大校友,战地记者,文笔相似;他们的偶像都是美国硬汉海明威。
唐师曾对萧乾叹道:“美梦落空了,《从金字塔到万里长城》写不成了。”萧乾想了想说:“采访劫后余生的伊拉克也是个好选题啊。战争是新闻,战后也是新闻。巴格达人民现在的生活状况,和平地区的人民还很关心呀。如果身体允许的话,可以重返巴格达!”
“重返巴格达!重返巴格达!”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唐师曾一直在自言自语。回到家,他打开收起的地图,伏在地上目不转睛看了起来。王淳华的心怦怦乱跳,她知道,他一看地图,准能整出点事来。
几天后,唐师曾再去北京医院,向萧乾讨教如何采写《重返巴格达》。萧乾笑眯眯地对老伴文洁若说:“你出去一会儿,我要和唐师曾说点男人之间的话。”文洁若一笑走了。她知道,80岁的萧乾要把自己的绝招传给他的知己。
从医院回来,唐师曾一进门就对王淳华讲了他的新梦想:“我要重返巴格达,写一本《重返巴格达》。”王淳华并不意外,他永远有梦,她担心地望着他苍白的脸:“你的身体行吗?那里还有贫铀弹啊。”唐师曾还是那句老话:“有事干心情就好,心情好身体就好。”
唐师曾开始查地图、收集资料,常常以公派记者的口气问朋友:“你想知道伊拉克的什么?”
行期渐近,王淳华开始为丈夫收拾行李,她的心里十分矛盾:如果陪他前往巴格达,自己会不会受到辐射而患病?万一自己病了,谁来照顾他?何况还想要孩子,不为自己的健康着想,也得为孩子想啊;可是又怎么忍心让患白血病的丈夫独自上战场呢?最后,她对丈夫主:“我要和你一块儿去,给你拎包。”唐师曾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他笑得阳光灿烂。
5月18日,唐师曾带着爱人出发了,他们提着两只装满食品,药品,摄像器材的大皮箱上了飞机。第一次打扮成战地记者模样的王淳华心情十分复杂:兴奋、悲壮、恐惧,她觉得自己像是俄国十二月党入的妻子似的,她靠在丈夫怀里,轻轻地唱起了十二月党人唱的歌:“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往迷雾的远方,我要沿着这条长长的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重返巴格达
王淳华印象中的阿拉伯,是美丽的《—千零一夜》,雄伟的巴比伦城门、神奇的空中花园……可2000年5月,当她随着丈夫来到这片土地上时,这些印象一如他们租来的吉普车上的玻璃一样破碎不堪。天空终日弥漫着沙尘,污水处理系统被炸毁了,腥臭的底格里斯河里漂着白花花的死鱼……在萨达姆儿童医院,有一批孩子是白血病,医生称他们是“贫铀弹儿童”。贫铀弹儿童的病症和唐师曾一样:掉头发,流鼻血。王淳华和丈夫相顾惨然。
从医院出来,唐师曾神情黯然地说:“1990年我来过伊拉克,那时家家户户有车,外国人免费就医。那份富足让人羡慕阿拉伯神灯永恒,而现在,神灯火了。”
他们的吉普车在坎坷不平的路上缓缓向前,一路上弹坑遍地、路障重重。唐师曾有些后悔让妻子冒险了,他对王淳华叹道:“咱们家的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这太危险了。”王淳华嫣然一笑:“人生能有几回搏?”唐师曾紧紧地把妻子搂在怀里。
在摄氏五十多度的高温下,唐师曾开始流鼻血,而且怎么也止不住。塞在鼻孔里的纸换了又换,在他们吉普车后,留下了一路血纸片片……王淳华回眸凝望,禁不住泪眼模糊……
一旦投入工作,唐师曾行走如飞,没有半点病人模样,很吻合当年王淳华对他的描述:激情如虎,勇敢似鹰,智慧像狐,行走如兔。王淳华心中暗笑,这家伙生来是个工作狂。她扛着摄像机紧跟在丈夫身后,她的任务本是拍唐师曾,可唐师曾一再说:“伊拉克不可重拍,唐师曾可以补拍。”于是,王淳华的镜头转而对准千疮百孔的伊拉克土地,她拍得废寝忘食,除了睡觉,手不离摄像机。唐师曾冲她嘿嘿一笑:“咱俩还不知是谁跟谁上战场呢。”
在一个炸毁的军用掩蔽部,一身黑衣的海达妈妈接待了他们。战争中,她失去了九个亲人。她指给他们看墙上的人形,那是贫铀弹爆炸形成的巨大压力把人们贴到了墙上;摄氏4500度的火焰,把没炸死的儿童烧成了灰烬;掩蔽部的自动灭火装置喷出的高压水流,瞬间变成了沸水和蒸气,没烧死的人被活活蒸死。顺着海达妈妈手指的方向,他们看到天花板上粘着人手……看罢满墙尸痕,唐师曾转身上了这座危楼的顶层。在摇摇欲坠的楼板上,他手举相机单腿跪地,全神贯注地拍着照片,陪同他的人(也是监视他们夫妇的人)冲他大喊:“小心啊,小心,我们缺少药物……”王淳华本想的丈夫快点离开这个可能还有高辐射的地方,但听了海达妈妈的诉说后,她默默地扛起摄像机,紧跟在丈夫身后上了危楼顶层。
阿拉伯处处是禁区,很多人尤其是女人对摄影十分忌讳,有时唐师曾刚举起相机,全刚武装的士兵忽然从地里钻出来似的冲上来,团团围住他,命令他交出胶卷。有一次被围后,唐师曾急忙拿出与阿拉法特的合影,但也不灵,他们夫妇被关了禁闭,分别提审后才被放行了。
10天的采访结束了,他们和监视他们的陪同在底格里斯河畔吃烤鲱鱼,鱼因为受过污染有股怪味。吃完饭,陪同友好地向他们伸出手,手握在一起的刹那,监视与被监视的“敌对”情绪早已无踪,彼此心头甚至有了共患难的依恋。
22集纪录片《重返巴格达》的尾声,是这样一个画画:底格里斯河畔残阳如血,王淳华旁白——
“10年前,师曾自己米;10午后,他带着我来;以后,我们将带着孩子来。我们在赶太阳,赶时间……”
再次去远行南极
6月3日,唐师曾、王淳华安全回到北京。
朋友们有的悄悄问王淳华:“自费花几十万拍片值不值?”王淳华坦然一笑:“看了片子后再做判断。至少这部片子让我从爱丈夫到爱众生。”
12月,30名审片专家审评他们的纪录片,好评如潮。国防大学张召忠教授说:“这个片子能够告诉20岁以下的年轻人,海湾战争是怎么回事,今天的伊拉克在受什么样的痛苦。”
从中东战场归来的唐师曾,刚休息了几天,又马不停蹄地冒着酷暑去了“西南战场”——金三角。
出发前,朋友们劝他:“你身体不好,不要去了,又是自费,何苦呢。”唐师曾笑道:“正因为身体不奸,所以才抓紧时间去我想去的地方。”
在金三角他采访了大毒枭、国民党军残余分子、知青、土著……满载而归的唐师曾一进家门就开心地对爱人说:“有事干心情就好,心情好身体就好。老婆,我没事儿。”
2000年12月,唐师曾去南极。出发前,他完成了15万字的书稿《重返巴格达》。
王淳华默默地给他准备药品。丈夫远行,她一百个担心,他会不会流鼻血?冰天雪地他的病体顶得住吗?但她不能阻止他,她知道,在南极他—定过得快乐,回来后也一定能写山一本好书。
临行前,唐师曾欣慰地对妻子说:“几年前在耶路撒冷哭墙的缝隙里,我曾立下誓言:当好记者,娶好姑娘,生小超人。如今,你怀孕了,三个心愿实现两个半。”王淳华也是一脸的幸福:“希望10午后我们能带着孩子重返巴格达!但愿那时孩子眼中的伊拉克一如他父亲20午前的记忆,美丽而富足。”
他告别妻子再一次远行。家是这个男人的驿站,他的心永远在路上。
(高丰、伊达摘自《家庭》2001年3月下半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