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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异乡的河流
作者:席慕蓉

《青年文摘(绿版)》 2001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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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为了什么
       我会这般悲伤
       有一个旧日的故事
       在心中念念不忘
       莱茵河慢慢地流去
       暮色渐渐袭来
       夕阳的光辉染红
       染红于山冈……
       1954年夏天,从香港来到台北,参加插班生考试,考进了当时的北三女初中三年级。上音乐课时学会了几首好听的歌,其中就有这一首德国歌曲《罗列莱》。前面写下的,是我还记得的第一段歌词。
       《罗列莱》遐思
       莱茵河上有个古老的传说:船过罗列莱崖口,山崖上传来金发女妖的歌声,会使水手分心而罹难。由于曲调缓慢而又忧伤,再加上传说给我的想像空间,因而深得少年的我喜爱。尤其喜欢“莱茵河慢慢地流去,暮色渐渐袭来……”这一段,反复吟唱之时,总会不自觉地想像那暮色苍茫的河面,映着夕阳的余晖,是如何地在闪动着一层又一层淡淡的波光。
       至于知道了这原来是海涅写的诗,而诗人是在波鸿大学读法律等等的细节,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1964年夏天;从台湾到达比利时,通过了布鲁塞尔皇家艺术学院的入学考试,直接进入绘画高级班二年级就读。头一年,想家想得不得了,每封家信都是密密麻麻地写上十几页。好在德姐早我两年来到欧洲,在慕尼黑音乐学院读书,有时候会来布鲁塞尔看我,两姐妹聚一聚,稍解乡愁。
       1965年初秋,父亲应慕尼黑大学东亚研究所之邀,来德国教书。每有假期,我就会坐10个钟头火车南下去探望他。过了科隆和波鸿之后,火车会沿着莱茵河边走上好几段,每次经过罗列莱山崖,我都会止不住在心里轻声地唱起那首歌来。
       能够亲眼见到歌中的这条河流,以后会在我的生命里占据什么样的位置。
       婚礼浪漫曲
       那几年,德姐、萱姐和妹妹都在欧洲,沿着莱茵河来来往往。1966年冬天海北和我的订婚典礼,是南下去父亲在慕尼黑的寓所里举行的。1968年春天,父亲北上在布鲁塞尔为我们主持婚礼。母亲和弟弟从台湾寄来许多礼物,尤其是她亲自去挑选的那条珍珠项链,光泽柔润美丽。姐妹都在身旁,朋友又那么热心和喜悦,没有比我再幸福的新娘了!
       惟一的遗憾,应该就是我在红地毯上走得太快、了。早上婚礼在教堂举行,父亲牵着我的手顺着风琴的乐音前行,几次轻声提醒我:“走慢一点!”无奈我根本听而不闻,完全忘记了新娘该有的礼仪,只看见海北站在圣坛之前,正回身望着我,我心里只想到要赶快站到该站的位置上。因此,不管父亲怎么说,这个新娘的步伐可是一点儿也没有减缓,在乐曲结束之前就早早地到了新郎的身边了。
       后来,父亲半是伤心半是玩笑地对我说:“从来没见过走得这么急的新娘子!怎么?有了丈夫就不要老爸了吗?”
       其实父亲那时候一点也不老,还不到57岁。加上他精神饱满,气宇轩昂,人就显得更年轻。他自己也很知道这一点,也很喜欢听我的朋友争着向他说:“席伯伯怎么这样年轻!”
       离奇的遭遇
       我们这几个女儿从小就听惯了这一句话。我自己在十几岁的时候;更是有一次颇为离奇的遭遇。
       那是1956年的夏天,我进入台北师范学校艺术科就读。新生训练第一天,父亲送我到学校,看了我的教室和宿舍,叮嘱了一番才离开。中午,新生集合在饭厅吃饭,一位女教官匆匆走到我的桌前,看了我的名牌一眼,就叫我站起来,厉声责问:“席幕蓉,刚才陪你来的那个人是谁?”
       我莫名其妙,不过还是照实回答:“是我爸爸。”
       想不到教官忽然间满面通红,不发一言就转身走开了,我当然也不会去追问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个谜团到我快毕业之前才解开。那时候,教官已经和我们很熟了。她笑着向我招认,本来是准备杀鸡儆猴,一个才刚上高中的女孩子竟然那么大胆,和男朋友公然挽臂同行,亲亲热热的,完全不把校规放在眼里。她把我叫起来,是想当众记个大过,或者甚至开除也是可能的。
       好险!教官的想像力未免太离奇了一点,这就是后来她为什么会脸红的原因吧?不过,也许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隔了很多年之后,我再回想:也许是因为在那个时代里,“父亲”的形象极为固定——或者严肃,或者冷漠,很少有为人父者,能像我的父亲那样活泼热情和开朗。也很少有人,能像我父亲那么俊美的。
       儿女寸草心
       但是,无论我的父亲和别人的父亲有多大的差别,在我们这几个孩子的心中,他依然只是个“父亲”而已。
       我的意思是说,在成长的过程里,家只是个温暖的庇护所,外面的世界才是真正的诱惑。尤其是我一枚假就喜欢往野外跑,每次都是晒得又黑又瘦的回到家来。而平日不出门的时候,大半都是窝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画画,和父母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对于父母是怎么在过日子,其实从来也没有想到要去深入了解。
       远离家乡的父母,到底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和态度过他们的日子呢?我从来也没有认真地向他们问过这个问题。
       父母健在时,从来不曾认真地去晨昏定省。反倒是如今,每天早上进到书房都会先向父母的遗像鞠躬道早安。相片就摆在书架的一层空格里,父亲穿着红色羊毛衫拿着烟斗站在他的书房外阳台上的相片,还是我在1996年春天拍摄的。
       我在书桌前坐下来开始工作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就在我的背后,在两张光影清晰色彩柔和的相片里微笑地注视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