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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我已经久候的 你的微笑
作者:(台湾)张曼娟

《青年文摘(绿版)》 2000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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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在爱人前把你庞大的面具卸下,它变成渺小得像一支歌,像一个永恒的接吻
       ——泰戈尔《飞鸟集》
       人们总欢喜赞扬那些任青春中相爱的恋人,看见罗丹雕塑拥吻中的男女,男人有力的臂膀支撑着女人因爱丽软弱的头颅,吻得专注执著,让还没吻过时常憧憬的;吻得太多以致麻木了的;太久没吻遗忘亲吻感觉的,忽然都兴起应该深情一吻的渴望。他们的吻充满力与美,充满青春与爱的张力,年轻而强悍。假若,相吻的是一对老年人呢?两个经历过生老病死的人,明白了世间并没有永恒不变的承诺,了解了自己原来有太多的无可奈何,听见身体如一枚巨大的沙漏,夜以继日流逝着生命,无可挽回。如果他们仍愿相爱,如果他们仍深情相吻……
       朋友的母亲去世多年,孩子们都劝父亲应该再婚,父亲的事业做得很好,是个精明的生意人。曾经,朋友告诉我,他认为父亲有能力将自己一个人的日子过得很好:“这些年他经历了好多波涛汹涌的挑战,爱情大概只是生活里的调剂吧。”孩子们都这么想。那位父亲却在六十岁之后坠入爱河了,他的这次恋爱、让家人都很震惊,一位三十岁刚出头的牙医师,温柔地拔去他的龋齿,同时在他心里种植一颗种子,很快地长成一株藤蔓。
       这位父亲常常哼唱同一首曲调,常常从办公室溜出去喝下午茶,常常在子夜神采奕奕出门,常常神秘失踪好几天,甚至向儿子询问哪一家花店的红玫瑰漂亮? “天啊,我老爸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我的朋友哀号着。我安慰他:“你老爸没变,他只是恋爱了。”他不再是叱咤风云的人物了,当爱情来临的时候,世界变得如此单纯而美好,只是一首清扬曲调,只是一个甜蜜亲吻。当爱情来临的时候,他才能再度体验对自己生命的撞击,他才能找到令自己重新发光的力量。
       当人渐渐年老,如果他们仍愿相爱,如果他们仍深情相吻,必定充满力与美,充满青春与爱的张力,年轻而强悍。
       不要把你的爱置于绝壁之上, 因为那是很高的
       ——泰戈尔《飞鸟集》
       我在街角看见她的时候,并不能确定是不是她,因为她的形貌完全改变了,不仅是年龄的留痕,还有太多衰迟颓疲的过往,都从她微微前佝的背影中说明了。她曾经是我们班上最美丽的女孩啊,我们都帮她传过信,还帮她驱赶过男生,像挥散苍蝇那样:“没用的啦,她不会喜欢你的啦。”她是那样美丽而骄傲,年少时的我觉得她对男生的颐指气使都是应该的,因为她值得。并且也偷偷地想着,她到底会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呢?
       她后来与学长在一起了,但她不准我们说她恋爱了:“我只是给他一个机会哟,我还没决定呢。”话是这么说,她却有了一个女孩在恋爱时才会有的光芒,特别是当学长来接她下课的时候。学长总是每天按时接送,从不缺席,同学问她,难道学长没有自己的事吗?她说:“我不就是他最重要的事了吗?”我们都发现学长变了,以前他对系务和社团的事都很热心,也是焦点人物,如今他变得漠不关心,总是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偶尔和女生说话被她撞见,竟然脸色死灰,紧张得手足无措。有一次我看见学长迟到,她将手中的书籍笔记朝着学长身上掷去,学长一言不发,弯下身一本一本捡起来。我站在阶梯上看着,忽然从心里感到悲哀。
       冬天的深夜,我们一群女生聚在一个同学家编社团刊物,肚子饿了却找不到东西吃,我把背袋里的饼干掏出来,她却叫我们等一会儿,拨了电话给已经睡着的学长,叫学长帮我们送永和的豆浆和烧饼油条来。我们都吓了一跳:“有没有搞错?从他家到永和再到这里,骑车要一个多小时啊,这么冷的天。”她淡淡地笑着,笃定地:“他会证明他对我的心意的。”“小姐,你在演电影啊?”很少发表意见的学姐忍不住说。那夜学长的确把消夜送到了,只是他搁下东西就走了,看也没看她一眼。
       我走到她面前,紧盯着她看,试图将她看得更清楚。“干吗?认不出我啦?”她瞪我一眼,我才能确定。那天,她把离婚的经过与自己的心路历程都告诉我,她说她的前夫嫌她身体不好,又有了外遇,她都忍下来了,谁知道外头的女人生了儿子,非逼着离婚。我们安静了片刻,我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她幽幽地笑起来,提到学长:“想来还是他对我最好,那时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那夜寒流猛烈,我看见她将围巾脱下来想为学长围上,学长一甩头躲开了,他加足油门自黑夜遁去,也从她生命里脱走。
       爱或许是不该试炼的,因为爱禁不起试炼。爱的本身已经充满太多诡谲离奇,难以捉摸的变化,我们使出全身解数去捍卫它,都有可能漏失,我们倾全部的身心去保持它,都有可能变质。那么,我们又怎能将爱的路途围上栅栏,将爱的宫殿筑在绝壁?
       你微笑着而不对我说什么,我觉得这就是我已经久候的
       ——泰戈尔《飞鸟集》
       那时候我们悄悄爱恋着,你总在信里邀约,叫我到你的城里去,你说那儿有很殖民风味的海洋和很希腊的森林。但我不能去,因为母亲不准我单独去异地旅行;但我终究还是与一群朋友一起去了,因为我那样迫切地想要见你。你在机场接我们,像个专业导游的样子,帮我们将行李全部送上车,当你从我手上拎过行李的时候,看住我的眼睛,你什么也没说,眼中灼灼粲粲地对我微笑。等待啊、思念啊、冒险啊,所有的一切,将要展开犹未展开的,都在这个微笑里了。
       后来,你到了我的城里来探望我,朋友们争着请你吃饭,饭后还去唱KTV。那一整天都是人,匆匆地往这里去,一会儿又匆匆往那里去,我们总被人群隔开,没法好好说一句话。夜愈来愈深,我的心里愈来愈急,天亮之后你就要离开了。我看着你的侧脸,想记住这样的轮廓,你仿佛感应到我的眼光,转过头,你对着我微笑了。
       我在一瞬间感到自己明莹皎洁起来,像一只萤火虫似的通体透亮。会不会被发现呢?我的因你微笑而起的神奇变化。
       再后来,我们在一起了。当我病的时候,你把我的手握在掌心,看着我,担忧地微笑。当我的计划获得通过,欣喜若狂,你竖起大拇指,对我微笑。当我被排挤而感到痛苦,你迎上来,拭去我挂在颊上的泪水,微笑着拥抱我。我在你的微笑中睡去,也在你的微笑中醒来。
       我在你的微笑中离开,却开始有些怨尤,怎么你竟不挽留我,反而微笑?于是,我刻意延迟回来的时间,我想你可能并不真的在意我,我甚至任性地告诉你,我并不打算回来了。
       你不再微笑,也不再等待,我失去了爱。
       我开始清楚地回想,我们是多么不容易,我们都放弃了许多珍贵的东西,离开了最爱的城市,才能在一起。我们是如此信赖地把自己交托在对方手上,我们曾经成全过彼此最奢侈的梦想,我们曾经那样真挚地许诺未来。最后,我终于失去了你的微笑。
       此刻,我开始另一次的等待,等着与你不期而遇,我相信我们还会重逢,不管要等多少年。那时候,我只等你的微笑,你什么都不必说,只要一个微笑,我便明白,你已经原谅我,于是我被释放。又或者,在想像着你的微笑的时刻,我已自由。
       (王菲儿摘自《讲义》
       2000年第8期)